黄源泰的供述,如同一把钥匙,插入了锈蚀多年的锁孔。虽然沉重,却终究扭动了僵局。钦差行辕内,随着一份份口供与账册的相互印证,那笔千万两“引余公银”的流向,渐渐勾勒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除了已致仕的卢见曾、早已卸任却仍在扬州盘桓的高恒,另一个名字在账册与供词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普福。这位高恒的前任,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间的两淮盐政,在黄源泰的描述和部分模糊的账目记录中,似乎也并非清水一潭。
“普福……”彰宝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此人卸任后,据说一直在江宁(南京)养老,深居简出。”
尤拔世道:“下官查阅旧档,普福在任期间,正是预提盐引最为频繁,南巡接驾任务最重的几年。黄源泰虽未明确指证他贪墨,但多次提及,普福任内,‘公务’开支尤为巨大,且账目……颇为混乱。”
“混乱?”彰宝冷笑一声,“怕是混水才好摸鱼吧。看来,我们需得请这位前任盐政大人,过府一叙了。”
一道措辞谨慎却不容拒绝的公文,很快由快马送往江宁。
数日后,普福被“请”到了扬州钦差行辕。与高恒的矜持傲慢、卢见曾的风雅自持不同,普福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圆滑而低调。他穿着半旧的深蓝色长衫,态度恭谨,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被引入那间作为临时讯问室的僻静厢房,见到彰宝与尤拔世,他立刻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罪员普福,叩见彰大人、尤大人。”他竟直接自称“罪员”,倒是让彰宝和尤拔世有些意外。
“普大人不必多礼,请坐。”彰宝示意他坐下,语气平淡,“今日请普大人来,是想了解一些你在任两淮盐政时的旧事,主要是关于‘预提盐引’及‘引余公银’的收支情况。”
普福并未依言坐下,反而再次躬身,脸上堆满了懊悔与自责:“二位大人明鉴,罪员自知在任期间,于这‘引余公银’的管理上,确有失察疏忽之罪!每每思之,惶恐无地!”
他先给自己定了个“失察疏忽”的调子,避重就轻。
尤拔世不为所动,追问道:“失察在何处?疏忽在何方?还请普大人明言。”
普福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略显陈旧的笔记册子,双手奉上:“这是罪员离任后,凭记忆整理的一些零星记录,或可供二位大人参考。罪员在任时,此项银两主要用途,确系为筹备皇上南巡圣驾,以及办理内务府交办的贡品。当时事务繁杂,用度急切,许多开销……唉,皆是应急从权,未能如户部正项钱粮般逐笔造具细册,核销存档。此乃罪员第一大过。”
他巧妙地将责任引向了“应急从权”和“事务繁杂”,暗示账目不清是客观原因造成。
彰宝翻看着那本笔记,上面确实罗列了一些大的开支项目,金额巨大,名目冠冕堂皇,但细目一概欠奉。“据总商黄源泰称,普大人任内,仅‘公务’开支一项,便远超历届,其中可有虚冒浮滥之处?”
普福立刻露出悲戚之色:“彰大人!此乃黄源泰推诿卸责之词!罪员在任,一心为公,唯恐有负圣恩,于南巡事宜上力求完美,故而花费可能较他任为多,但绝无中饱私囊之心啊!至于黄源泰等商人,是否借机浮开物价,中饱私囊,罪员……罪员当时被冗务缠身,确系……确系未能一一详查,此乃罪员失察之第二过!”他将“可能存在的贪墨”责任,巧妙地甩给了商人,而自己只承担“失察”之罪。
尤拔世冷不丁问道:“那为何账目显示,有数笔共计一万八千余两的银子,直接划入了普大人在江宁的别业账户?这难道也是‘公务开支’?”
普福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镇定,捶胸顿足道:“尤大人提及此事,更是令罪员无地自容!此乃罪员管家私下所为,欺上瞒下!罪员也是后来查问家中用度,方才察觉有异,已将那背主的恶奴逐出府去!此事罪员御下不严,甘受责罚!”他将事情推给了已无法对证的“恶奴”,自己再次摘得干净。
讯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普福始终围绕“失察”、“御下不严”、“公务紧急”这几个核心为自己辩解,对于任何可能指向他个人贪腐的指控,要么推给商人,要么推给下人,要么就以“年代久远、记忆不清”搪塞。他态度恭顺,认错积极,但触及核心利益时,防守得滴水不漏。
送走普福后,尤拔世皱眉道:“此僚真是滑不溜手!看似认罪,实则将重罪化为轻罪,将贪墨化为失察。”
彰宝冷哼一声:“早料到了。这些久历官场的老油子,哪个不是人精?他敢来,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那本笔记,还有那被逐的管家,恐怕都是早已布下的棋子。不过,他越是如此遮掩,越是说明心里有鬼。一万八千两?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大人所言极是。”尤拔世点头,“只是,若无更确凿的证据,仅凭黄源泰的指认和这些模糊的账目,恐怕难以定其重罪。”
彰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无妨。先将他的口供与现有证据整理归档。此案关键,如今看来,反倒不在普福,而在高恒与卢见曾。高恒身份特殊,卢见曾关系网复杂,拿下他们,普福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况且,皇上要看的,不仅仅是几个贪官,更是这盐政积弊的全貌。普福这番表演,恰恰印证了这盐政上下体系中,官员们是如何相互推诿、规避责任的。”
盐政的顽疾,正在于每个人都似乎有其“苦衷”和“不得已”,都在规则的灰色地带游走,最终使得集体性的失德成为常态,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蔓延。淘洗这浊浪,需要的不仅是雷霆手段,更是抽丝剥茧的耐心,以及直面整个体系惰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