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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蛛网牵丝

    黄源泰的初步供述,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扬州官场与盐商圈子内部激起了难以想象的暗涌。尽管彰宝与尤拔世严密封锁消息,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依旧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扩散开去。

    钦差行辕的书房内,灯火彻夜通明。彰宝、尤拔世以及几位核心幕僚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楠木桌旁,桌上摊满了从黄源泰府邸及盐运司档案库查封来的账册、信件。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旧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紧绷的疲惫。

    一位精于钱谷刑名的幕僚,指着账册上一行行看似平常的记录,声音沙哑地解读着:“大人请看,这一笔,‘乙酉年五月,支银一万五千两,办苏工精品玉器十件,进呈内用’。表面是采办贡品,但根据黄源泰方才的补充口供及暗账比对,实际采购耗费约八千两,剩余七千两,其中五千两转入了前盐政高恒府上管事名下的一间绸缎庄账房,另外两千两,则由经手的盐运司吏员与黄源泰等人分润。”

    尤拔世倒吸一口凉气:“仅仅这一笔,便贪墨近半!如此积年累月,千万两之数,绝非虚言!”

    彰宝面色阴沉,手指重重地点在账册上:“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你们看这些‘公务开支’,‘修缮衙署’动辄数万两,‘犒赏兵丁’一次便是数千两,其中水分之大,触目惊心!更可虑者,是这些银钱的流向,早已形成定例。高恒、普福、乃至已致仕的卢见曾,个个都有份!这已非个别人贪墨,而是……而是整个两淮盐务系统,从官员到商贾,集体分肥!”

    他用了“集体分肥”这个词,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这意味着腐败不是偶然的、孤立的,而是嵌入在整个运作机制之中的毒瘤。每一任盐政、运使上任,无需明言,便会自然而然地被纳入这个体系,成为利益分配链上的一环。清官在这里难以立足,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排挤离开。

    “尤其棘手的是高恒。”一位负责梳理人际关系的幕僚低声道,“其姐乃慧贤皇贵妃,其父高斌是大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黄源泰供述,仅他经手,送往高恒处的银两便不下十万之数,这还不包括那些难以估值的古玩珍品。且高恒离任已久,许多款项往来,时间久远,证据链不易完整取得。”

    尤拔世皱眉道:“难道因其身份特殊,便可法外施恩?”

    彰宝摆手打断:“非也。皇上明旨‘无论何人,一律严惩’,态度已然鲜明。只是,查办高恒,需有铁证,且需考虑朝局稳定。此案牵连越广,阻力必然越大。”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当前首要,是固定现有证据,特别是与高恒、普福、卢见曾等关键人物相关的银钱往来,务必形成完整链条。同时,继续深挖,扩大战果。那些与黄源泰过往甚密的其他总商,盐运司内可能知情的关键吏员,都要逐一排查,不容遗漏!”

    命令下达,查案的机器更加高效地运转起来。一份份协查公文被发出,一名名相关人员被秘密传唤至行辕问话。扬州城表面依旧,内里却已是风声鹤唳。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一场无声的较量也在暗处展开。

    前盐政高恒在扬州的别院,书房内。高恒此刻已不复之前的从容。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封来自京中的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心惊肉跳:“事急,风紧,速断尾,慎言。”送信的人,是他安插在驿站的亲信,利用职务之便,截留了某位官员发给京中某位大人的、可能涉及此案的寻常书信,但从那信件字里行间透露的零星信息,已足够他判断出形势的严峻。

    皇上动了真怒,彰宝和尤拔世是来真的!黄源泰那个软骨头,恐怕已经招供了不少。

    高恒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他并非毫无准备。早在听闻尤拔世开始查账时,他便已开始暗中布置。一些过于扎眼的财物,已通过秘密渠道转移;一些知晓内情、但又不够可靠的旧部门人,已被他或利诱或威逼,送离了扬州。他甚至通过内务府的某个关系,向宫里递过话,委婉地提及自己往日“报效”之功,希望能唤起圣上的一点旧情。

    但他知道,这些还不够。黄源泰那里,有太多直接指向他的证据。虽然很多是“惯例”,是“公务”开销后的“节余”分配,但在皇帝盛怒之下,这些都可以被定性为贪墨!

    “必须让黄源泰闭嘴,至少……不能让他再吐出更多东西。”高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空白的信笺,却没有写字,而是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寿山石印章,在信笺的角落,轻轻盖了一个模糊的、看似无意蹭上的印痕。然后,他将信笺折好,塞入一个没有署名的普通信封。

    他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老仆,将信封递过去,低声吩咐:“想办法,把这个交给狱中的黄源泰。不必说话,交给他即可。”

    老仆心领神会,接过信封,无声地退了出去。这枚印章,是当年高恒与黄源泰之间约定的暗号,代表着“缄默”与“保全”。高恒是在提醒黄源泰,只要他扛住不招供,或者只承认那些“公务”开支,自己在外面的势力便会设法营救他,保全他的家小。反之,若他乱咬,则大家一同完蛋。

    这是利益共同体内部在危机时刻的惯常博弈,赌的是对方对自身处境和共同利益的判断。

    与此同时,远在淮安的卢见曾,也并未坐以待毙。他利用自己多年经营的文名与关系网,开始了一场隐秘的“自救”。他连续写了好几封信,给京中几位交好的、清流出身的官员,信中绝口不提盐案,只谈诗文,追忆往昔雅集之乐,并在信末,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年老多病,近来忧思过甚,唯恐不久于人世,怀念故人云云。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求援,意在借助这些清流官员的舆论力量,以及他们可能在天子面前的进言,为自己营造一个“风雅名士、年老昏聩、不堪牢狱”的悲情形象,以期在可能的审判中获得宽宥。

    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藏书和藏品。他将一些最为珍贵、也最可能引来麻烦的“雅贿”之物,秘密打包,假托“寄存”或“出售”之名,分散转移到几位信得过的门生或贫寒亲友处,试图切断它们与自己的直接关联。

    这些暗地里的动作,如同蛛网般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蔓延,与彰宝、尤拔世明面上的调查,构成了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景。查案与反查案,坦白与隐瞒,忠诚与背叛,在这扬州的舞台上交织上演。

    彰宝和尤拔世并非对这些暗流一无所知。他们加派了人手监视高恒别院及卢见曾府邸的动静,对狱中的黄源泰也加强了看管,并安排心腹狱卒,记录下所有探视人员的言行。

    “大人,”一名负责监视的戈什哈回报,“高恒府上今日有数名陌生面孔出入,形色匆匆。卢见曾府上,则有几辆装载箱笼的马车,深夜从后门离开,往城西方向去了。”

    尤拔世看向彰宝:“他们开始动作了。”

    彰宝冷哼一声,眼中是历经官场沉浮的锐利:“意料之中。让他们动,动得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传令下去,对所有从高府、卢府出来的可疑车辆、人员,于城外僻静处设卡,以查验私盐为名,仔细搜查!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若无确凿证据,便放行。”

    “是!”

    蛛网已然张开,就看最终,是查案之网能网住这些沉疴积弊,还是利益共同体织就的保护网,能够再次扭曲法律的锋芒。案件的推进,每一步都像是在布满荆棘的泥潭中跋涉,而远在紫禁城的乾隆皇帝,正等待着这份足以震动朝野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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