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
这一天,东北农村的讲究是吃饺子,不冻耳朵。
徐家大院里,热气腾腾。
李兰香抱着孩子在炕上哄着,秀莲和二愣子在灶房里忙活着剁肉馅、和面。
徐军刚从作坊那边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子冷冽的寒气和木屑味。
“军哥!回来啦!”
二愣子探出头,“今儿个咱包羊肉大葱馅的!这羊肉是托人从内蒙稍来的,肥着呢!”
“行,多放点葱白,那才香。”
徐军拍了拍身上的雪,正准备进屋换衣裳。
“吱嘎——”
院门被推开了。
一阵寒风卷着几片雪花吹了进来,紧接着,一个裹着枣红色碎花棉袄、围着白色毛线围巾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了门口。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住在屯子西头、死了男人两年的寡妇——苏玉梅。
苏玉梅今年二十八,正是熟透了的年纪。
虽然是农村妇女,但这女人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
瓜子脸,桃花眼,皮肤比一般的村妇都要白净细腻。
加上她男人死得早,没留下一儿半女,日子过得苦,那眉宇间总是锁着一股子让人想怜惜的愁劲儿。
平时苏玉梅深居简出,但这屯子里关于她的闲话可不少。
光棍汉们路过她家门口,都要忍不住往院里瞅两眼。
“哟,这不是玉梅嫂子吗?”
徐军停下脚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两家离得远,平时没啥来往,但这大过节的,人家上门肯定有事。
“徐……徐兄弟。”
苏玉梅的声音细细的,软糯糯的。
她手里提着个盖着布的篮子,眼神有些闪躲,先是看了一眼正房的窗户,才怯生生地走到徐军面前。
“这不过冬至了嘛……我一个人包了点饺子,韭菜鸡蛋的。想着你们家平时对我挺照顾,就给送点来尝尝鲜。”
说着,她掀开篮子上的布。
一股韭菜的清香飘了出来。那饺子包得极其精致,一个个像元宝似的,不像二愣子包的那样粗犷。
徐军微微一愣。
这年头,寡妇门前是非多。徐军是个明白人,这饺子虽好,但接着烫手。
“嫂子,你太客气了。我们这正包着呢,哪能要你的东西。”
徐军笑着婉拒,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一个礼貌的安全距离。
苏玉梅似乎早就料到徐军会推辞。
她没收回篮子,反而往前凑了一步。
那一瞬间,徐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夹杂着女人特有的体香。
“徐兄弟……其实,嫂子是有事求你。”
苏玉梅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徐军,眼圈微红,像是刚哭过。
“我家那电灯……昨晚也不知咋的,突然就灭了。”
“这大过节的,屋里黑灯瞎火,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爬高……”
“屯子里我就信得过你。你是搞电站的行家,能不能受累帮嫂子去看看?”
说着,她把篮子往旁边的磨盘上一放,两只手下意识地揪着衣角,显得楚楚可怜。
“你要是嫌弃嫂子是个寡妇……那就算了。”
这一招以退为进,使得高明。
徐军要是这时候拒绝,反倒显得他心虚、瞧不起人。
而且修电灯这事儿,属于为人民服务,要是推三阻四,传出去也不好听。
徐军犹豫了一秒。
他看了一眼屋里,兰香正在喂奶,二愣子满手是面。
“行。”
徐军点了点头,语气公事公办,“既然是线路故障,那我有责任修。嫂子你先回去,我拿上工具箱就去。”
苏玉梅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
“那……那我在家等着你。门没插。”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徐军一眼,转身扭着腰肢走了。
那背影在雪地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情。
徐军不知道的是,就在苏玉梅离开后不久。
屯子外围的一辆黑色吉普车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车窗,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陈峰坐在后座,手里夹着一支烟。
他比刚出狱时胖了一些,但眼神更加阴沉。
副驾驶上坐着那个满脸横肉的野狗。
“峰哥,这小寡妇能行吗?”
野狗嘿嘿一笑,“看着挺骚,但在村里名声还没臭到底。徐军那小子精得跟猴似的,能上钩?”
“哼。”
陈峰冷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
“徐军也是男人。是男人就过不了色字这一关。”
“这苏玉梅欠了赌债(她那个死鬼男人的弟弟欠的),现在只有我能帮她还。她不敢不听我的。”
“只要徐军进了那个门……”
陈峰的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
“不用真的发生什么。哪怕只是拉拉手,衣服乱一点……只要被人撞见了。”
“那就是流氓罪。”
“在这个严打的风口浪尖上,作风问题……比杀人都好使。”
下午 4:00。
天色渐暗。
徐军背着工具包,来到了苏玉梅家门口。
这是一个有些破败的小院,篱笆墙歪歪斜斜,显得很是萧条。
“嫂子?在家吗?”
徐军在门口喊了一声。
“在呢……门没锁,进来吧。”
屋里传出苏玉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
徐军推门进屋。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炉子烧得很旺,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热烘烘的。
苏玉梅已经脱去了那件臃肿的棉袄,只穿了一件紧身的红色毛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勾勒出丰满的曲线。
她正在炉边烧水,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神迷离。
“徐兄弟,快,暖和暖和。”
她端过一杯水,手指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徐军的手背。
那触感,滚烫。
徐军不动声色地避开,把水放在桌上。
“嫂子,不用了。咱先看灯吧,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吃饺子呢。”
他没坐,直接掏出电笔和螺丝刀,目光清明,直奔那根耷拉下来的电线。
苏玉梅咬了咬嘴唇,看着徐军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慌,也有些……莫名的燥热。
陈峰给的任务是让他身败名裂。
但看着眼前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她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真的渴望。
要是……要是真能跟了他……哪怕做个小的……
“徐兄弟,这凳子不稳,你扶着点姐……”
屋里的炉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雪花膏味似乎更浓了。
苏玉梅这一摔,看似慌乱,实则拿捏了分寸。
她身子软得像在那一瞬间被抽去了骨头,正好朝着徐军的怀里倒去。
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半闭着,嘴里还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哎呀……”
换做一般的小伙子,或是那定力稍差的男人,这会儿只要顺手一接,那温香软玉满怀,基本上脑子就得当机,接下来发生啥都不好说了。
但徐军是谁?
那是两世为人、在商海里摸爬滚打过的老狐狸。
就在苏玉梅即将触碰到他衣襟的电光石火间——
徐军没有张开怀抱,也没有慌乱后退。
他的右手猛地探出,像一把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苏玉梅的小臂。
这一抓,力道极大,甚至有些粗鲁。
紧接着,他借力往旁边一送,让苏玉梅的身子转了半圈,稳稳地扶住了一旁的桌沿。
“嫂子!站稳了!”
徐军的声音沉稳、有力,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正气,瞬间打破了屋里那种旖旎暧昧的气氛。
“这凳子是不稳,下回踩的时候得垫个东西。要是摔坏了,这大过节的还得去卫生所,多不吉利。”
苏玉梅愣住了。
她胳膊被抓得生疼,整个人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
预想中的温存没发生,反而被徐军这公事公办的态度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徐兄弟劲儿真大……”她揉着胳膊,脸上的红晕尴尬地褪去了一半。
“我是干力气活的,手重,嫂子别见怪。”
徐军根本没给她喘息的机会,转身一步跨上凳子。
手中的电笔熟练地在那接线头上一捅。
“这线头老化松了,不是啥大毛病。”
他掏出绝缘胶布,三下五除二缠好,又用力拧紧了灯泡。
“啪嗒。”
拉线开关一响。
原本昏暗的屋子瞬间亮了起来。
那昏黄暧昧的火炉光,被明晃晃的白炽灯光取代。
一切角落里的阴影,都在光明下无所遁形。
“亮了。”
徐军跳下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起工具包就往门口走,动作行云流水,一秒钟都没多待。
“嫂子,灯修好了。以后有用电的事儿,最好白天喊二愣子或者铁柱来,他俩跑得快。我家里饺子下锅了,先走了啊!”
“哎……徐兄弟,吃个饺子再走啊……”
苏玉梅追了两步,可徐军已经推门而出,钻进了漫天的风雪里,连头都没回。
苏玉梅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既有一种任务失败的恐惧,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甚至还有一丝……敬佩。
“真是个木头……”
她咬着嘴唇,喃喃自语,“还是说,是个真君子?”
远处的吉普车里。
一直拿着望远镜观察的陈峰,脸色阴沉。
“废物!”
他狠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这苏玉梅是猪吗?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旁边的野狗缩了缩脖子:“峰哥,那徐军是不是不行啊?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
“他不是不行,他是警惕性高。”
陈峰眯起眼睛,看着徐军消失的方向。
“不过,只要进了那个门,这屎盆子他就别想轻易扣干净。”
“既然没抓到现行,那就走第二步。”
陈峰转过头,对着野狗耳语了几句:
“明天开始,让咱们在那几个屯子里的眼线(平时混在一起的闲汉、长舌妇)把话放出去。”
“就说……徐军在苏玉梅家待了半宿,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苏玉梅还追出来拉拉扯扯的。”
“记住,话说得越难听越好,越脏越好。农村人最爱听这个,传得最快。”
“三人成虎。等这名声臭了,我看他在村里怎么抬起头做人,怎么当那个致富带头人!”
徐军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一进屋,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葱花羊肉味扑鼻而来。
“军哥!正好!第一锅饺子刚捞出来!”
二愣子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正往桌上放。
李兰香抱着孩子坐在炕头,见徐军回来,笑着问道:“修好了?咋去了这么久?”
徐军心里微微一动。
其实也就去了不到半个钟头,但在妻子眼里,这半个钟头可能就是等待。
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神色如常地洗了洗手。
“那线路老化的厉害,稍微费了点劲。不过修好了。”
他没提苏玉梅摔倒的事,也没提那屋里的香水味。
有些事,说出来反而让媳妇心里添堵,不如烂在肚子里。
“来来来!吃饺子!”
徐军夹起一个饺子,先喂到了李兰香嘴边,“媳妇先尝,看看二愣子这手艺退步没。”
“好吃!”李兰香咬了一口,满嘴流油,“真香。”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饺子,喝着饺子汤。
小雪儿在旁边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似乎也想尝尝。
“你可吃不了。”徐军用筷子沾了一点点醋,让闺女舔了一下。
小家伙顿时酸得眉毛眼睛挤在了一起,逗得全屋人哈哈大笑。
看着这满屋的欢声笑语,徐军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些。
但他心里清楚,刚才在苏玉梅家那一幕,绝不是偶然。
那眼神,那动作,太刻意了。
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陈峰……”
徐军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既然你想玩阴的,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冬至过后,日子看似平静地过了两天。
但靠山屯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股子异样的味道。
村口的老井旁,几个等着打水的老娘们儿凑在一起,眼神神神秘秘的。
“哎,听说了吗?”
赵家大婶压低了声音,“前两天冬至,徐军去那个……小寡妇家了。”
“去修灯嘛,我也听说了。”
“修灯?嘿!”
赵家大婶撇了撇嘴,一脸的‘你懂的’,“谁家修灯修那么长时间?听说出来的时候,脸红脖子粗的,那小寡妇还在门口哭唧唧的舍不得呢!”
“不能吧?徐军看着挺正派的啊,家里又有钱又有漂亮媳妇。”
“家花哪有野花香啊!再说那苏玉梅长得……啧啧,那个狐媚劲儿,哪个男人受得了?”
流言,就像是这冬天的风。
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钻进每一条门缝,吹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