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敞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午后的困意在屋里盘旋。
索菲亚低头批改着吉米的作业,耳边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抬眸一瞧,就见吉米就在门口。
“老师,刚刚康斯莫尔通知我,这周末要去市郊的集体农庄参加义务劳动。”
“什么,你也要去集体农庄?”
索菲亚轻咦一声,眉头微蹙。
“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吉米越发地觉得古怪。
“不,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
索菲亚扬扬手,“每年农忙的时候,团里每周会从各年级里抽调一部分学生去各地的集体农庄帮忙。”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之色,“不过按以往的惯例,这种劳动任务不会安排给预科生。”
“难道是从今年开始,康斯莫尔把预科生也纳入劳动计划了?”
吉米若有所思道。
索菲亚摇头说:“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书记处、劳动部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吉米故作惊讶道:“连您这位康斯莫尔的指导老师都没收到通知?”
这一句话,像针扎在索菲亚的心头,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丝不悦闪过她的灰蓝色眼眸。
“我会去找书记处和劳动部问个清楚。”
“如果只是临时性的安排,你要是不愿意去的话,我可以试着帮你推掉,毕竟这不符合规定。”
“不用麻烦了,索菲亚老师,既然是学校的统一安排,我去体验一下也好。”
吉米耸耸肩,“只是有一点可惜,我本来计划这个周末回家一趟。”
“这样吧,你的汉语进步得很快,作为奖励,下周一你要是想回家,就放你半天的假。”
索菲亚单手支颐,沉吟片刻。
“谢谢老师!”
吉米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后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询问去集体农庄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去的时候最好穿耐脏的旧衣服……”
索菲亚语重心长地叮嘱:“记得带上口罩、手套和袋子,如果有条件的话,再带瓶消毒水。”
吉米越听越困惑,怎么听着不像是去捡土豆,倒像是去抗疫的?
…………………
周六清晨,校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十几辆老旧的大巴车排成长龙,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
车门前,乌压压的学生挤作一团,喧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吉米费力地挤到临时设置的签到处,在名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拿到了一个车号和座位号。
刚退到一旁相对空旷的地方,试图理清思绪,肩膀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吉米仔,真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伊利亚特拉伯带着长发嬉皮士几个小弟,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吉米大为意外,上下打量,“你们这是……也要去集体农庄?”
“当然!这种好事,我们怎么能不来呢?”
伊利亚特拉伯脸上带着一种“你懂的”的笑容。
吉米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心里不免好奇。
像他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都这么积极主动,看来蔬菜基地里的确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好事。
“本来我以为这事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没想到吉米仔你才来大学几周,就摸到了这条门路。”
伊利亚特拉伯啧啧称奇道:“真的是不简单啊!”
吉米被他这番话搞得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这“好事”和“门路”到底所指为何。
但演技精湛的他揣着糊涂装明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我也是运气好罢了。”
“哈哈!”
伊利亚特拉伯大笑的同时,目光落在他手里崭新的小白桦塑料袋。
一边摇头,一边说:“兄弟,你这袋子可不行,太单薄了,装得太多没准会撑破,下次一定要换结实一点的帆布袋,或者像我这种麻袋。”说话间,打开背包,露出厚实的麻袋一角。
“我第一次来,没什么经验,下次一定。”
吉米带着重重疑虑,随着人群涌到车内。
大巴车缓缓启动,驶出城市,一路向北,朝着市郊的广袤农田而去。
不一会儿,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的砖石建筑变为开阔的田野和零散的木质农舍。
吉米望着窗外,脑海里回想着从索菲亚口中问来的信息。
五六十年代,莫斯科、列宁格勒等大城市周围兴建专门生产蔬菜、水果等农作物的国营农场,作为保障城市供应的基地。
甚至到了80年代,还成立了水果蔬菜业部,负责组织采购、加工、贮存、运输和供销水果蔬菜。
这一系列举措,跟华夏的“菜篮子工程”有几分相似之处。
伴随着一阵颠簸,车队最终在一个挂着集体农庄牌子的路口停下。
前来迎接他们的农庄庄员们稀稀拉拉地站着,面无表情,眼里透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吉米下了车,跟着队伍往前走,途经一处略显陈旧但挂着醒目牌子的建筑时,不禁被吸引住。
“‘希望的种子’?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这就要从二战时说起来。”
“当年德国人发动‘巴巴罗萨’计划,列宁格勒被围得跟铁桶一样。”
“粮食极度短缺,而这个种子研究所里当时存储着10多吨的良种……”
“那些科学家和研究员认为这些种子是战后恢复生产的希望,所以宁肯饿死,也没有碰这些种子,后来全部牺牲了,为了纪念这50多人,就给这座种子研究所起了这个名字。”
伊利亚娓娓道来,吉米一听,顿时肃然起敬。
一行人很快来到今天的任务地点,蔬菜基地里一座座巨大的仓库矗立在他们的眼前。
只见伊利亚特拉伯和其他学生一样,不约而同地戴上手套和口罩,拿出消毒水往袖口、领口和身上喷洒,甚至有人掏出了塑料沐浴帽紧紧裹住头发。
吉米看着这如临大敌的阵仗,一脸懵逼。
但当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地打开时,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一股混合着腐烂霉变气味的恶臭,随风扑鼻而来,刺鼻得让人眼睛发酸。
吉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情不自禁地干呕了下。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老毛子的下限,粮食蔬菜仓储的水平差得令人发指!
放眼望去,堆积如山的土豆、洋葱、圆白菜等,出现不同程度腐烂变质的情况。
上面成群的苍蝇嗡嗡地飞舞,隐约间,还能看到老鼠和蟑螂在缝隙间来回穿梭。
吉米他们的任务,就是在这让人作呕的垃圾堆里,顶着扑鼻的恶臭,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脚下的污秽和鼠虫,把混合着已经变质和尚未腐烂的农产品区别开来,重新分类、挑拣、打包和码放。
伊利亚特拉伯眼疾手快,专挑那些品相完好的土豆,塞进自己偷偷带来的麻袋,而非公家的筐。
吉米压低声音道:“你把这么多完好的带走,就不怕到时候被查出来?”
“怕什么,又不只我一个人这么干。”
伊利亚特拉伯拍了拍包,挤眉弄眼,“再说了,我早就打点好了。”
吉米左顾右盼,的确有不少人偷偷地把蔬菜水果揣进自己兜里,而一旁的庄员却完全视若无睹。
“这些粮食蔬菜虽然是他们种的,可又不归他们所有,一个月几十卢布较什么真啊?”
伊利亚特拉伯嘿然一笑,“与其烂在仓库里,倒不如让我们拿走,他们也能跟着得点实惠。”
吉米想了想,也不再矜持。
捡回来的蔬菜水果正好可以带回家,给特鲁索娃和奥丽娅打牙祭。
“嘿嘿,像这些品相不错的蔬菜水果,在城里可是紧俏货。”
伊利亚特拉伯说:“拿到黑市里转手一卖,就是好几倍的暴利,全当是我们义务劳动的报酬。”
吉米问道:“大家都把好的挑走了,剩下这么多烂掉的,最后会怎么处理?”
“这还不简单。”
伊利亚特拉伯轻声道:“据我所知,有的会直接拉到工厂,做成土豆泥或者蔬菜罐头。”
“我们平时吃的蔬菜罐头该不会就是这玩意做的吧?”
吉米肚子里一阵翻涌,恶心感瞬间直冲咽喉,上一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还是老痰酸菜方便面。
“谁知道呢,反正吃不死人。”
伊利亚特拉伯无奈地摊摊手,“有的干脆就直接摆在食品商店的货架上,老百姓爱买不买。”
吉米哑然失笑,他当过地下车间主任,也知道这里头的猫腻。
那些食品商店甚至会把好的藏起来,故意只摆出这些腐烂的蔬菜水果,逼顾客去黑市里买。
而黑市里流通的这些好货,说不定就是被店长、售货员报成损耗的‘劣货’。
至于上头为什么不管,因为他们压根不吃这些,牛羊肉是来自蒙古的,白糖是来自古巴的,蔬菜水果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等中亚五国的,农产品几乎全部都是通过经互会进口来的。
一想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小白桦塑料袋装的几乎溢出来,然后在外面裹上脏兮兮的外套遮掩。
瞥了眼伊利亚特拉伯几个满满当当的麻袋,心里盘算着明天也要多带个背包和袋子。
如此劳作到下午,几座仓库被彻底地清理了一遍。
临走之前,伊利亚特拉伯偷偷摸摸地把卢布塞给负责检查的庄员,吉米也有样学样地交了钱。
庄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送着他们离开,脸上没有半分的惋惜和愤怒。
当再一次路过“希望的种子”研究所时,吉米望了眼这座被余晖倾洒的旧屋,幽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