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老者的指尖望去,窗外的云海像被揉碎的羊脂玉,浸在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光。山风裹着云气扑进窗,带着山巅特有的清冽,拂过脸颊时,竟让我鼻尖一酸——这味道,和父亲临终前攥着我手腕时,袖口沾的气息分毫不差。
“住下来?”我喉结滚了滚,目光黏在云海深处。方才还是平铺的云絮,此刻竟缓缓拢成一道弧线,像极了父亲手札里“穹顶第一式·云舒”的起手图,弧顶凝着一点金亮,似被朝阳吻过的雪粒,晃得人眼晕。
老者没接话,转身从灶上拎起粗陶壶,往缺了个口的瓷碗里倒了半碗水。泉水清得能看见碗底的细沙,水汽袅袅升起时,竟缠了缕云气落进碗中,漾开的涟漪里,云影像活物似的浮沉着。“这是山巅的‘云泉’,先压一压你身上的燥气。”他递碗过来,指节皱得像老树皮,“你爹头回喝这水,呛得直捶胸口,却盯着碗里的云影,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我接过碗,指尖触到陶碗的凉意,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教我扎马步,我腿酸得直哭,他也是这样递来一碗温水,说“把心沉下去,像云沉在山巅,看着软,能托住风”。那时我只觉得云是最没用的东西,风一吹就散,可此刻望着碗里晃动的云影,竟觉出几分分量——任我怎么晃碗,那云影都不散,像钉在水里似的。
“看出点意思了?”老者忽然笑,声音轻得像云,“云看着散,根是连的。就像‘穹顶九式’,一式接一式,是招式,更是天的呼吸。”他抬手指向云海,风忽然大了,云絮被扯成细丝,却在远处又聚成一团,像极了父亲练“云卷”式时的掌风——看似散乱,每一缕劲气都藏着牵引,收招时能把院角的落叶都卷成一个圆。
我把碗凑到嘴边,云泉入口是极淡的甘,咽下去时,像有缕凉意在胸口化开,顺着经脉往四肢走。那些因赶路、因焦虑绷得发紧的筋骨,竟慢慢松了,连太阳穴突突的跳都缓了下来。再看窗外,云海已换了模样:方才的弧线散了,化作无数细小的云团,像撒在天上的棉絮,可仔细看,每团云的边缘都泛着微光,连在一起,竟成了张流动的“天网”。
“‘融入天’,不是让你变云,是让你变风。”老者走到窗边,衣角被风吹得猎猎响,“风过云海,不催不逼,跟着云的纹路走,所以云愿意随它动,风也能借云的力,走得更远。这就是‘穹顶’的真意——不是强取,是顺应。”
我忽然攥紧父亲留下的青铜令牌,令牌上“穹顶”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边缘的纹路硌着掌心,竟与云海流动的轨迹隐隐重合。方才空茫的心,像被什么填住了,不是顿悟,是极轻的触动,像云拂过脸,像风掠耳畔,细微,却清晰。
“好,我住下。”
老者眼里漏出点笑意,像云缝里的光:“东厢房没锁,被褥是新晒的,有太阳和云的味道。今夜有‘碎云’,睡前把窗推开条缝。”他顿了顿,“你爹当年,就是看碎云悟透了‘云散’式——最散的云,也能聚成最强的力。”
我拎着行囊往东厢房走,木楼板踩上去“吱呀”响,像和山风、云海应和。推开门,果然闻到阳光晒过的暖香,混着淡淡的云气,裹在被褥上。我把行囊往床角一放,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山风更大了,吹得窗帘轻轻晃,云海在眼前铺展开,从近到远,一层叠一层,最远处的云与天连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忽然,一缕云丝飘到眼前,极细,却带着父亲身上特有的气息——那是常年练拳沾着的云气与汗味,混着点松针的香。我伸手去碰,云丝化作一滴细水珠,落在掌心,冰凉凉的,像颗种子,在心里轻轻落了地。
原来父亲从不是离开,他只是化作了这里的云,这里的风,化作了“穹顶九式”里的每一缕劲气,等着我来,用最静的心,听最动的天。
这一夜,我没睡沉。后半夜果然起了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碎云,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爬起来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云海被风扯成细碎的棉絮,又在远处慢慢聚成一团,再散开,再聚拢。不知看了多久,忽然觉得那些碎云像极了父亲手札里画的“云散”式图谱——每一笔都散,却在落笔处藏着牵引,收势时能将散掉的劲气全聚回来,一拳打出,能震得院角的老槐树叶子簌簌落。
正看得入神,院外传来老者的咳嗽声。我抬头看天,东方已泛出鱼肚白,云海边缘染了层淡淡的粉,像被胭脂抹过。
“醒了就来灶房,喝碗热粥。”老者的声音隔着窗传来,带着点烟火气。
我应了声,披上衣裳往外走。灶房里飘着米粥的香,老者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皱纹里都沾着暖意。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响,上面飘着几粒野米,竟也像极了细碎的云影。
“昨夜看碎云,看出什么了?”老者添完柴,直起身问。
我想了想,说:“散的时候,每一缕都有方向,聚的时候,又能拧成一股劲。”
老者笑了,往粥里撒了点盐:“有点意思了。吃了粥,随我去山边的‘望云台’,你爹当年,常在那练拳。”
喝完粥,跟着老者往山边走。路是碎石铺的,两旁长着矮矮的灌木,沾着露水,踩上去湿凉。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眼前忽然开阔——望云台是块巨大的青石,平平整整,边缘临着悬崖,往下看,就是无边无际的云海,风一吹,云气往上涌,竟能漫到脚边,像踩在棉花上。
“站到台中央去。”老者说,“闭上眼睛,别用眼睛看,用身子感受。”
我走到青石中央,闭上眼睛。风裹着云气扑过来,从领口、袖口钻进去,贴着皮肤滑过,带着点凉,却不刺骨。耳边是风过云海的声音,像流水,又像父亲练拳时的呼吸,绵长,均匀。我试着像父亲教我的那样,沉肩坠肘,调整呼吸,让自己的气息跟着风的节奏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子轻了些,像要飘起来。再睁开眼时,竟发现脚下的云气漫到了膝盖,远处的云海像在动,又像没动,每一缕云的流动,都和我胸口的起伏对应着——我吸气,云就聚;我呼气,云就散。
“就是这样。”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爹当年站在这里,站了三天,才找到这口气。”
我试着抬手,模仿手札里“云舒”式的起手动作。手臂刚抬起来,忽然觉得有股气顺着手臂往上走,不是自己用力,是风裹着云气,推着我的胳膊往上抬。我顺着那股劲,慢慢展开手臂,掌心对着云海,竟觉得有无数细小的云气往掌心里钻,痒痒的,暖暖的。
“沉肩,坠腕,别用力。”老者在身后提醒,“让云气顺着你的胳膊走,到掌心,再沉到丹田。”
我照着做,沉肩,坠腕,把注意力放在掌心。果然,那股钻进来的云气顺着手臂往下走,沉到丹田处,竟像暖炉似的,烘得小腹暖暖的。我试着再抬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两股云气在丹田处汇合,慢慢转起来,像个小漩涡。
“好!”老者忽然喝了声,“就保持这个姿势,感受云气的流动。”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云气在丹田处转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暖,顺着经脉往四肢蔓延,连指尖都透着暖意。远处的云海忽然动得快了,云絮聚成一道弧线,和我手臂展开的弧度一模一样,弧顶处的金光更亮了,像太阳升了起来,照得云海一片通明。
不知过了多久,腿开始发酸,额头渗出细汗,可丹田处的暖意却越来越足,像有使不完的劲。忽然,风大了,云海猛地往我这边涌来,无数云气往我掌心里钻,丹田处的漩涡转得更快,竟顺着手臂往掌心冲去。我下意识地顺着那股劲,往前推掌——没有刻意用力,却觉得有股气从掌心喷出去,落在前方的云海里,云海竟被冲出一道缺口,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山尖,转瞬又被云气补上。
“成了!”老者快步走过来,眼里满是喜色,“你这‘云舒’式,竟比你爹当年快了两天!”
我收势,喘着气,只觉得浑身舒畅,比睡了三天三夜还精神。丹田处的暖意还在,顺着经脉流转,连之前赶路磨破的脚底,都不疼了。
“这就是‘顺应’的道理。”老者拍了拍我的肩,“你不用力,云气就帮你用力;你顺着天的节奏,天就帮你练功。”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跟着老者在云巅住着。每日辰时去望云台站桩,感受云气;午时跟着老者采些山货,听他讲父亲当年的事;傍晚就在院里练拳,把白天感受到的云气,融入招式里。
老者从不教我具体的招式,只让我看云——看晨起的“堆云”,像“云聚”式的沉劲;看正午的“流云”,像“云掠”式的轻快;看傍晚的“烧云”,像“云炎”式的刚猛。我照着云的模样练拳,竟越练越顺,原本晦涩的图谱,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第七天傍晚,我在院里练“云卷”式。风裹着晚霞的光,落在拳头上,云气顺着手臂往掌心聚,我试着像云卷那样,收掌,拧腰,再推出去——掌风刚出,院角的老槐树忽然簌簌落了一地叶子,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竟聚成一个圆,才缓缓落地。
“好小子!”老者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你爹当年练‘云卷’式,练了半个月才让树叶聚成圆,你七天就成了!”他把布包递给我,“这是你爹当年用的拳套,今天给你。”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副黑色的皮拳套,边角处磨得有些发白,却还带着点云气和汗味。我把拳套戴上,大小正合适,掌心处的纹路竟和我掌心的纹路贴合,戴上的瞬间,竟觉得有股熟悉的劲气从拳套里钻出来,和我丹田处的云气汇合。
“今夜有‘雷云’,你且等着。”老者说,“‘穹顶九式’里的‘云雷’式,就得靠雷云来悟。”
果然,后半夜起了雷。先是远处的云海里滚过一声闷雷,接着,云层里亮起一道闪电,把云海照得一片惨白。我站在窗边,看着闪电在云层里穿梭,像极了父亲手札里“云雷”式的图谱——闪电是拳,雷云是劲,一拳打出,带着雷的刚猛,云的厚重。
忽然,一道闪电落在不远处的云海里,照亮了整片云海。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戴上拳套的手竟微微发烫,丹田处的云气猛地涌起来,顺着手臂往拳头上冲。我走到院里,站在月光下,照着闪电的轨迹,一拳打出——没有刻意用力,却觉得有股刚猛的劲气从拳头上喷出去,落在院中的空地上,竟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旁边的水缸里溅起一圈水花。
“成了!”老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笑意,“‘云雷’式,你也悟了!”
我收拳,看着自己的拳头,拳套上竟沾着一缕淡淡的电光,转瞬即逝。丹田处的云气还在翻腾,像有雷声在里面滚,却不躁,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劲。
日子一天天过,我悟透的招式越来越多。“云散”“云掠”“云炎”“云隐”……每一式,都来自云海的模样,来自风的节奏,来自天的呼吸。老者说,我悟性比父亲高,父亲当年用了三年才悟透六式,我只用了三个月,就悟透了七式。
这天清晨,我正在望云台练“云隐”式。“云隐”式最难,讲究的是“藏劲于云,不见其形”。我站在云气里,试着把丹田处的云气散到四肢,让自己融入云海,像云一样藏起来。刚找到点感觉,忽然觉得身后有人。
我猛地转身,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云海在眼前流动。可刚转回来,就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小子,‘云隐’式,还差点火候。”
这声音!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只见云海深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粗布衣裳,腰间系着和我一样的青铜令牌,脸上带着笑,不是父亲是谁?
“爹!”我失声喊出来,冲了过去,却扑了个空,父亲的身影像云一样,散了,又在远处聚起来。
“别追,我不是真的来见你。”父亲的声音从云海里传来,带着笑意,“我是‘穹顶’的一部分,是这里的云,这里的风。你悟透了七式,还差最后两式‘云定’和‘穹顶’,今日,我来帮你。”
我站在原地,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却不敢擦,怕错过父亲的身影。
“‘云定’式,讲究的是‘动中求静,云定风停’。”父亲的身影在云海里晃动,“你看那云海,风再大,总有一处是静的,那是云的根。就像你练拳,招式再快,丹田处的气不能乱,那是你的根。”
他话音刚落,远处的云海忽然静了下来,风停了,云也不动了,像一幅画,只有中间一点,在微微起伏,像人的心跳。
我照着父亲说的,站在原地,调整呼吸,让丹田处的云气慢慢沉下来,不管周围的云怎么动,只守着丹田那一点静。忽然,觉得浑身的劲气都沉了下去,脚下像生了根,站在云气里,竟稳如泰山。再抬手练拳,每一招都慢了下来,却带着股沉稳的劲,云气跟着我的招式动,却不再乱,像围着我转的圈。
“好!‘云定’式成了!”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欣慰,“最后一式‘穹顶’,是九式的总纲,讲究的是‘融天为穹,以身为顶’。你要把自己当成天,把云海当成你的劲气,一拳打出,就是穹顶,能罩住万物,也能护住万物。”
他的身影慢慢升高,融入云海,云海开始翻腾,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慢慢聚成一个巨大的穹顶,把望云台罩在下面。穹顶的中心,是一点金光,像太阳,又像父亲的拳头。
我深吸一口气,丹田处的云气猛地涌起来,顺着经脉往四肢蔓延,浑身的劲气都聚在拳头上。我抬起拳头,对着穹顶的中心,慢慢推出去——没有刚猛的劲,却觉得有股浑厚的气从拳头上喷出去,与穹顶的金光汇合。瞬间,整个穹顶都亮了起来,云气顺着我的拳劲流转,像无数条光带,围着我转。
“就是这样!”父亲的声音从穹顶传来,“记住这种感觉,你就是天,天就是你!‘穹顶九式’,成了!”
话音落,穹顶慢慢散开,云海恢复了原样,父亲的身影也消失了。我收拳,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通透,丹田处的云气像个小太阳,暖暖的,却不烫。远处的云海在晨光里泛着金,风过耳畔,像父亲的叮嘱,轻,却有力。
“小子,恭喜了。”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眼里满是泪水,“你爹的心愿,终于了了。”
我回头,看着老者,又看向云海,忽然明白,父亲从不是离开,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着我,陪着“穹顶九式”,陪着这片云海。
后来,我在云巅住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