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姜家坳的山野。年关将近,村里弥漫着一种忙碌而期盼的气氛。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准备年货,虽然清贫,却也透着一股朴素的生气。姜凌霜也帮着凌雪一起,将小小的土坯房里外打扫了一遍,贴上红纸剪的窗花,虽然简陋,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样子。
这天下午,天气稍微回暖,久违的冬日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凌霜想去后山捡些干柴,以备过年烧炕取暖之用。她背上竹篓,刚走出院门不远,就看到不远处的打谷场边上,生产队的人正在分配年前最后一批从公社运回来的、用作堆肥的草木灰。几个男劳力正忙着把灰从拖拉机上卸下来,分装到各家各户的筐里。
人群中,凌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徐瀚飞。
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围粗布棉袄格格不入的深色旧毛衣,外面套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正和另一个壮实的村民一起,抬着一大筐沉甸甸的草木灰,脚步有些踉跄。与他搭档的村民显然习惯了这种重活,腰背一挺,稳稳当当地就走。而徐瀚飞则显得十分吃力,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每一步都踩得有些虚浮,沉重的筐子压得他肩膀倾斜,身子微微发抖。他那双本该握笔的手,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凌霜也能看到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与村民那双布满厚茧、稳如磐石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凌霜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站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徐瀚飞在放下筐子时,因为脱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村民顺手扶了一把。他立刻站直身体,迅速拂开那村民的手,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狼狈和倔强,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冷漠。他没有道谢,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去搬下一筐。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紧抿着嘴唇,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和沉重的筐子,不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周围的村民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各自忙碌着,偶尔大声说笑几句,也无人主动与他搭腔。他就像激流中的一块孤石,沉默地承受着冲刷,与周围的热闹和协作格格不入。
凌霜原本对他那种“落魄公子”的疏离感和隐隐的抵触,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来自不同世界、带着傲气和抵触情绪的“外人”,更是一个在完全陌生的、艰苦的环境中,笨拙而艰难地挣扎求存的年轻人。他那份吃力和狼狈是真实的,那份即使狼狈也要强撑的倔强也是真实的。这让她想起自己刚入大学时,面对陌生环境和学业压力时的手足无措和拼命硬撑。虽然境遇不同,但那种身处逆境、不得不努力适应的艰难,似乎有某种共通之处。
她注意到,他偶尔在休息的间隙,会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或者更遥远的、省城的方向。那一刻,他眼中会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与这劳作场景极不协调的迷茫、怅惘,甚至是一丝……向往?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冰冷的漠然所覆盖。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周遭环境割裂的气质,让凌霜觉得,他或许并不像村民口中说的那样,仅仅是个“脾气古怪”、“不服管教”的纨绔子弟。他的沉默背后,似乎藏着更沉重的东西。
然而,这片刻的观察和略微改观的印象,并未促使凌霜产生任何上前交流的念头。他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靠着乡亲们资助、奋力跳出农门的大学生,前途未定但充满希望;他是因家庭变故被放逐至此的“改造”对象,前途晦暗。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弟妹要照顾,有沉重的恩情要偿还,实在没有余力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内心世界。那点因“同是天涯沦落人”而生出的细微共鸣,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泛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底,消失无踪。
她收回目光,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转身朝着后山的小路走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打谷场上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遥遥相对,却始终保持着清晰的距离。
无声的观察,如同冬日里呼出的一口白气,短暂地存在过,然后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两条平行线,在特定的角度下,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视觉上的靠近,但轨迹,依然沿着各自的方向,延伸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