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头带着几分慵懒,落在尚书府后花园被精心打理的锦鲤池上,漾开一池碎金。
沈毓初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藕荷色夹袄,将自己纤细的身影藏进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目光清冽,如同池中未被暖阳触及的深水。
池畔
她的嫡姐沈月柔,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云锦春衫,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正与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柳如烟言笑晏晏。
沈月柔指尖捻着细碎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洒向池中,引得那些肥硕的锦鲤翻腾争抢,激起层层水花,一片绚烂喧嚣。
“姐姐真是心善,瞧这些鱼儿,多欢实。”
柳如烟声音娇柔,宛若出谷黄莺,只是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毓初藏身的竹丛方向,带着几乎化为实质的轻蔑。
沈月柔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语带双关:
“畜生嘛,有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了。就怕有些东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整日里想着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白惹人厌烦。”
那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穿过竹叶的缝隙,精准地刺向沈毓初。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迫使她维持着脸上惯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是礼部尚书沈文博的庶女,一个在这高门大院里近乎透明的存在。
她的生母林氏,原是沈文博一位早逝门生的孤女,因容貌出众、性情温婉被收入房中,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恩宠。
然而,在沈毓初六岁那年,林氏却在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中香消玉殒。
自那以后,沈毓初便像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在嫡母王氏和嫡姐沈月柔的阴影下,艰难求生。
这十年来她隐忍,装怯懦,扮愚钝,收敛所有锋芒,才勉强在这吃人的后宅里活到今天。
可她从未忘记,母亲去世前那个寒冷的雨夜,紧紧攥着她的手,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中,不是将死的浑浊与释然,而是充满了不甘、恐惧。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声的吐出了两个字:
“……小心……”
那不是急病!是冤屈!是谋杀!
她要知道真相,她要为母亲讨回公道!
这个信念,是支撑她在无数个寒冷孤寂的夜晚,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四小姐,原来您在这儿躲清静呢。”
一个略显刻薄的声音,带着假惺惺的笑意,打断了沈毓初翻涌的思绪。
嫡母王氏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不知何时已走到身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审视。
“您可让老奴好找,夫人说请您过去一趟,有话要吩咐。”
来了。
沈毓初心头一凛,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王氏寻她,从来不会有好事。
她迅速挂上那副演练了千百遍的温顺与惶恐,低眉顺眼,轻声细语地应了声:“是,劳烦嬷嬷带路。”
寿安堂内,檀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呛人。
王氏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雕花椅上,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样的褂子,面容保养得宜,却遮不住眉宇间那抹算计。
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动着茶盏里的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跪下!”
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如同腊月的寒风。
沈毓初依言默默地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姿态柔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听说,”王氏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冰冷的锥子,钉在沈毓初身上,“你前几日在书房外,很是不懂规矩,冲撞了前来与你父亲议事的赵侍郎?”
沈毓初心中冷笑。
那日分明是沈月柔故意从侧面撞了她一下,想让她扑到恰好从书房出来的赵侍郎身上。
若非她早有防备,及时侧身稳住身形,只微微踉跄了一下,只怕此刻早已身败名裂,一个“行为不端,意图勾引朝廷命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女儿不敢。”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氤氲出水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怯懦。
“那日女儿只是奉母亲之命去给父亲送些点心,远远瞧见赵大人出来,便立刻避让到路边,垂首侍立,并未看清赵大人容貌,更不敢有丝毫冲撞。”
她刻意强调是“奉母亲之命”,将王氏也拉下水。
“还敢狡辩!”
王氏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茶水溅出,洇湿了桌布。
“府里上下都传遍了!说你心思活络,不安于室!看来是我平日对你太宽容了,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沈月柔在一旁假意劝道:“母亲息怒,千万保重身子。四妹妹或许……或许只是无心之失。”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忧心忡忡”。
“只是……这女儿家的名声最是紧要,若有些不好的话传出去,终究是毁了四妹妹一辈子。女儿昨日听闻,城西的张员外家正在寻一房良妾,张员外家资丰厚,虽年纪大了些,但四妹妹过去,好歹能锦衣玉食,一世无忧,也省得……省得在府中惹母亲心烦,徒增是非。”
张员外!那个年过花甲、性情暴戾、家中妾室死了不止一个的老色鬼!
沈毓初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她们这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要直接把她往死路上逼!
不行!她绝不能答应!一旦被送去张府,那便是真正的暗无天日,母亲的冤案将永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这一次,不是全然伪装,而是急怒攻心之下真实的恐惧与绝望:
“母亲!女儿不愿!女儿知错了!女儿愿长伴母亲身边,吃斋念佛,日夜为父母祈福,再不敢踏出院子半步!求母亲开恩!”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王氏眼神厌恶,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虫子,“你的婚事,自然由父母做主!那张家的聘礼……”
“夫人!夫人!不好了!”
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因为惊恐而尖利,打断了王氏未尽的话语。
“前院、前院传来消息,说……说宫里来旨意了!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亲自来的,是给咱们府上小姐的赐婚!”
“哐当!”
王氏手中的杯盖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王氏和沈月柔脸上的表情凝固,惊疑、猜测、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飞快闪过。
赐婚?给哪位小姐?是福是祸?若是福,会落在谁头上?若是祸……
沈毓初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在这个即将被推入火坑的节骨眼上,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如同一道撕裂乌云的惊雷,可能将她打入更深的地狱,也可能……是她绝处逢生、唯一的曙光!
很快,沈文博身边的随从沈安快步进来,脸色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恭敬地禀报:
“老爷让夫人和两位小姐速去接旨,李公公已在前厅等候。是……是给四小姐的赐婚。”
“谁?赐婚给谁?”
王氏失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安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是……是靖王,七皇子殿下。”
“靖王?萧北晗?”
沈月柔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狂喜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她用手帕掩住嘴角,却遮不住那上扬的眉梢。
“那个……那个京城第一纨绔?整天只知道听曲遛鸟、斗鸡走狗的废物点心?”
王氏的脸色也是变幻莫测,从最初的震惊,到审视,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嫁给一个毫无前途、声名狼藉、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王爷,对于她精心培养,指望攀附更高的枝的沈月柔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但对于沈毓初这个碍眼的庶女……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归宿。
既彻底打发了这个眼中钉,又全了皇家的脸面,甚至还为尚书府挣来一个“王妃”的名头,尽管是个空架子。
沈毓初跪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对她来说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靖王萧北晗。
皇帝第七子,生母早逝,凭借一副绝世好皮相闻名京城,但更出名的是他的不学无术、荒唐不羁。
在诸位皇子中是公认最不成器的一个,也是被陛下“放弃”的一个。
嫁给这样一个人?与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捆绑一生?
理智告诉她应该抗拒,但情感深处,那个名为“张员外”的深渊正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是跳入一个已知的,或许尚有转圜余地的火坑,还是被立刻推入一个必死无疑的、肮脏的深渊?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和深埋心底的仇恨,让她做出了唯一的抉择。
在王氏带着施舍与快意的目光看过来,正准备“通知”她这个“好消息”时,沈毓初再次俯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颤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顺从:
“女儿……谢陛下隆恩。”
这匍匐的姿态和颤抖的话语,在王氏和沈月柔看来,是认命,是绝望。
只有沈毓初自己知道,这深深低下的头颅下,藏着怎样一双燃起熊熊火焰的眼睛。
离开沈府,进入王府。
哪怕是龙潭虎穴,也是意味着新的空间,新的可能。
至少,她暂时摆脱了王氏母女的直接掌控和迫害。
至少,她拥有了一个“靖王妃”的身份,调查母亲之事,或许会多出几分便利。
至于那位纨绔王爷……只要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