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凌昭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那痛楚并非来自皮肉外伤,而是源自四肢百骸的深处,仿佛每一寸经脉都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后又勉强粘合,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小屋那熟悉的、布满烟尘的屋顶横梁。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他微微偏头,看到床边的矮凳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窗外透进的光线昏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尝试动弹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从指尖窜向肩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更让他心沉的是,体内那种昨日在矿洞中强行引灵时、短暂感受到的灵气流动感,此刻已荡然无存。身体内部空空荡荡,甚至比以往作为废脉者时更加干涸和死寂,就像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焦土,再也孕育不出任何生机。
“昭儿,你醒了?”
一个沙哑而充满关切的声音响起。养父凌铁山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显得有些佝偻。他快步走到床边,粗糙得像老树皮般的手掌轻轻探了探凌昭的额头,眉头紧锁,“还有哪里难受?别乱动,你经脉受损,需要静养。”
凌铁山是村里的铁匠,一辈子与火与铁打交道,性格也如钢铁般坚毅沉默,此刻眼中却满是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爹…孩子们,都安全了吗?”凌昭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都安全了,皮外伤,受了点惊吓,调理几天就没事了。”凌铁山端起药碗,想喂他,又放下,重重叹了口气,“你…你就不该逞强进去啊!”
凌昭从养父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寻常的沉重:“爹,村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凌铁山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屋外却骤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哭喊、咒骂和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便聚集在了他们这间位于村尾的小屋外。
“凌昭!滚出来!”
“灾星!都是你触怒了灵脉!”
“我家的牛昨晚上突然就口吐白沫死了!灵修大人说了,是灵气反噬!”
“地里的秧苗也开始蔫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全村都得饿死!”
愤怒和恐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拍打着薄薄的木门。凌昭透过窗户缝隙看去,只见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村民,他们手中拿着锄头、木棍,脸上不再是往日的同情或漠然,而是赤裸裸的憎恶与恐惧。
“看到了吗?就因为你强行引灵,触犯了禁忌,现在灵脉彻底暴乱了!”凌铁山的声音带着痛楚,“灵气变得污浊狂暴,草木枯萎,牲畜暴毙…他们都说,是你引来了灾祸。”
凌昭的心像是被冰水浸透。他救回了孩子,却似乎给整个村子带来了更大的灾难。那“触灵者必遭天谴”的古老训诫,像诅咒一样应验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猛地推开,村老在几个壮硕村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面色复杂地看了凌昭一眼,随即转向凌铁山,语气不容置疑:“铁山,情况你也看到了。灵脉异动加剧,祸及全村。凌昭这孩子…虽救了人,但终究是犯了禁忌。为了平息灵脉之怒,也为了给全村人一个交代,必须将他驱逐出村。”
“驱逐?”凌铁山霍地站起,像一堵墙般挡在凌昭床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村老!昭儿是为了救人才不得已为之!他现在伤成这样,你们要把他赶去哪里?这不是要他死吗?”
“留在村里,可能我们所有人都得死!”一个尖利的女声喊道,是昨天还跪求凌昭救人的小石头母亲,此刻她却满脸愤恨,“谁知道他下次还会引来什么祸事!”
“对!滚出去!”
“灾星不除,村子永无宁日!”
群情激愤,眼看就要失控。凌铁山双目赤红,猛地转身,从墙角拎起他那把打铁用的大锤,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暂时镇住了喧闹。
“我凌铁山,十六年前在落星河边捡到昭儿,将他养大。”铁匠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响彻小屋内外,“我不管他是什么命,我只知道他是我儿子!他昨天拼了命去救村里的娃,现在你们却要过河拆桥?”
“铁山,这不是私情的时候!”村老提高了音量,“你要与全村为敌吗?”
凌铁山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躲闪的面孔,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决绝。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村老,一字一句道:“好!你们要交代,我给你们交代!”
话音未落,在凌昭惊恐的目光和众人的惊呼声中,凌铁山将左手猛地按在旁边的铁砧上,右手抡起那柄沉重的大锤,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左手小指狠狠砸下!
“爹!不要——!”凌昭嘶声呐喊,想要扑过去,却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传来。
鲜血迸溅!一截断指飞落在地,兀自微微抽搐。
凌铁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他抬起血流如注的左手,任由鲜血滴落,环视鸦雀无声的众人,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异常坚定:“这一指,算是我凌铁山替儿子向全村赔罪!从今往后,谁再敢说驱逐我儿,先问过我手里的铁锤答不答应!”
狠厉的目光配上他染血的身形和那柄沾血的大锤,竟一时震慑住了所有人。村老看着铁匠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那截断指,最终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村东头那座废弃的碾坊,就让他暂时容身吧。在灵脉平息之前,不得踏出碾坊半步,否则…别怪村规无情!”
说完,村老带着神色各异的村民,缓缓退去。喧嚣散去,只留下满屋的死寂和浓郁的血腥气。
“爹!你的手!”凌昭挣扎着想要下床,泪水模糊了视线。
凌铁山用未受伤的右手胡乱扯下一块布条,死死缠住断指处,走到床边,用那只完好的、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按在凌昭的肩上,声音低沉却有力:“昭儿,听着!爹没事…一根指头,换我儿子一条命,值!你记住,这世上没人能随便决定你的生死,天也不行!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当天下午,伤势未愈的凌昭,在少数村民冷漠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被半强制地送到了村东头那座废弃已久的碾坊。
碾坊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漏着大洞,墙壁布满裂缝,空气中弥漫着霉腐和尘土的气息。除了一堆干草,再无他物。他被彻底隔绝了,如同一个真正的瘟疫之源。
夜幕降临,寒风从墙壁的裂缝中灌入,冰冷刺骨。凌昭蜷缩在干草堆里,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养父自断一指的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像一把钝刀切割着他的心脏。村民的唾弃,灵脉的异动,体内空空如也的死寂…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因为他这个“废脉者”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力量吗?
“若天要我死,我便斩了这天!”昨日矿洞中的豪言壮语,此刻听起来如此可笑。连这小小的青石村他都无法抗衡,又如何与天命相争?
就在他沉浸在绝望与自嘲中时,碾坊那扇破旧的木门,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嘎”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隙。
凌昭立刻警觉地坐起,屏住呼吸望去。
月光下,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是村里的哑婆柳无音。她是个孤寡老人,据说年轻时遭遇变故失了声,平日里沉默寡言,靠捡拾些野菜和帮人缝补度日,存在感极低。
柳无音动作极快,像是怕被人发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凌昭,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紧紧盯着他。不等凌昭开口询问,她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凌昭的手中。
那东西入手冰凉,带着石质的粗糙感。
做完这一切,柳无音深深看了凌昭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警示,似乎还有一丝…期待?随即,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碾坊,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凌昭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摊开手掌,借着从屋顶破洞洒下的微弱月光,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通体黝黑,表面并不光滑,反而布满了某种奇异的、如同蛛网般细密复杂的天然纹路。但仔细看去,凌昭心中一震,那绝非天然形成!那些纹路隐隐构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古老神秘气息的符印。符印的中心,仿佛是一个沉睡的漩涡,隐隐牵动着周围稀薄的灵气,甚至…他体内那死寂的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这黑石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
“这是…”凌昭握紧这枚冰凉的黑石,抬头望向柳无音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巨大的疑团。
这个平日里几乎被人遗忘的哑婆,为何深夜冒险前来?这枚刻有蛛网符印的黑石,又是什么?它和自己体内那短暂的异动、和矿洞中出现的幻象,有何关联?
废弃的碾坊中,少年紧握着神秘的黑石,原本死寂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命运的轨迹,似乎在这无声的交接中,再次发生了偏转。村外的灵脉,依旧在不安地躁动着,仿佛在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