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骨林的雾是活的。
凌晨寅时,雾色正浓,凌尘踩着腐叶往前走,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黑泥里,靴底黏着的藤蔓像活蛇般缠上来,被他挥剑斩断时,竟渗出暗红色的汁液。
“小心脚下。”苏清月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水汽的湿意。她手里的引路灯忽明忽暗,光圈里浮着细小的荧光,那是瘴气被灵力打散后凝成的“灵萤火”,碰在皮肤上会留下微凉的痒意。
凌尘反手抓住她递来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星章——那枚黑风谷灵脉石磨的星章,此刻正发烫,是瘴气浓度超标的预警。“比预想的厉害,李道长说的‘蚀骨瘴’,果然能啃灵力。”他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琥珀色的药丸,“含着,能挡半个时辰。”
药丸入口即化,带着薄荷的清苦,顺着喉咙滑下去,胸口顿时升起团暖意。苏清月咬碎药丸时,引路灯突然“啪”地爆了个火花,光圈猛地收缩,周围的雾瞬间涌上来,像要把两人吞进去。
“阵盘!”苏清月低喝一声,左手快速结印,右手将腰间的阵盘拍在地上。黄铜阵盘接触黑泥的刹那,刻满纹路的盘面亮起金光,以阵盘为中心,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将涌来的瘴气挡在三尺之外。
“这‘裂土阵’只能暂时撑住。”她蹲下身调整阵盘的刻度,鬓角的碎发被雾打湿,黏在脸颊上,“林子里的‘腐心藤’会顺着瘴气找活物,它们的根须比钢丝还硬,刚才你斩断的那些,只是最外层的须子。”
凌尘想起出发前李道长的嘱咐——瘴骨林的真正危险不是瘴气,是那些藏在泥里的腐心藤。它们以怨气为食,尤其喜欢啃食修士的灵脉,百年以上的老藤,能把人的灵力吸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副空骨架。
“找到了。”他突然指向左前方,陨星剑斜指地面。那里的黑泥正在微微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腐叶的腥气里,混着股淡淡的甜香——那是腐心藤开花时的味道,李道长说过,这花一旦开了,就意味着它刚吸饱了灵力。
苏清月迅速调整阵盘,将金光往那边推了推:“是母藤,至少三百年了。它在试探我们的灵力强度。”话音刚落,地面突然鼓起道土包,根须破土而出的瞬间,带起的黑泥溅了两人满身,那些根须上还缠着半幅破烂的道袍,布料上绣着的“玄”字已被腐蚀得只剩个偏旁。
“是玄清观的人。”凌尘认出那道袍的制式,剑眉拧起,“看来他们没撑住。”
腐心藤的根须像暴雨般砸下来,带着腥臭的黑泥。凌尘挥剑格挡,陨星剑的光刃切开根须时,汁液溅在剑身上,竟冒出缕缕白烟——这藤蔓的汁液能蚀灵力。他借力后退半步,撞在苏清月身上,两人同时感觉到阵盘的金光在晃动,显然快顶不住了。
“用‘双星契’!”苏清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星章相触的瞬间,两股灵力撞在一起,顺着手臂往上涌。她另一只手往阵盘里塞了块灵石,金光骤然暴涨,将根须逼退三尺,“我引灵,你破藤!”
凌尘点头,看着她闭上眼,引路灯的光圈突然化作道细线,精准地缠上腐心藤最粗的那根主藤。那细线是她用自身灵力凝的,此刻正微微发颤——用灵力当诱饵,这是跟腐心藤赌命。
“就是现在!”
他应声跃起,陨星剑在空中划出道圆弧,剑气劈开浓雾,直刺主藤的结节处。那里是腐心藤的命门,也是它开花的地方。剑刃没入的刹那,整株藤蔓突然剧烈抽搐,根须疯狂地拍打地面,黑泥里翻出更多白骨,有的还套着生锈的法器。
“它在泄怨!”苏清月的声音带着吃力,引路灯的细线已开始闪烁,“快用灵犀酿!”
凌尘摸出那坛剩下的灵犀酿,咬开坛塞就往主藤的伤口倒。酒液遇上藤蔓的汁液,瞬间腾起蓝火,沿着根须烧下去,腐心藤的抽搐越来越弱,那些缠上来的根须渐渐变软,像被抽走了骨头的蛇。
当最后一点火光熄灭时,浓雾突然散了些,露出头顶的天。晨曦从树冠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主藤的结节处——那里竟开着朵碗大的花,花瓣是半透明的白,花心却黑得像墨,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这花……”苏清月看着花瓣落在黑泥里,瞬间被腐蚀成灰,“李道长说腐心藤的花能解百毒,原来是假的。”
“不是假的。”凌尘蹲下身,捡起片还没完全化掉的花瓣,花瓣在他掌心泛着微光,“你看,它在吸瘴气。”
果然,那花瓣接触到雾中的瘴气,边缘竟泛起淡淡的金芒,而花瓣本身则在慢慢变透明。苏清月凑近一看,突然明白过来:“它不是有毒,是需要用灵力催开。刚才我们的双星契灵力,加上灵犀酿的酒气,刚好帮它完成了‘净化’。”
她试着将指尖的灵力渡给花瓣,透明的花瓣果然亮了些,周围的瘴气像是被无形的力牵引着,往花瓣里钻。“李道长没说错,它确实能解瘴气,只是得先让它‘活’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想起李道长送他们离开时,塞的那个布包——里面除了星图,还有包黑色的种子,说是“腐心藤的籽,若遇绝境,以双星契灵力催之”。当时只当是普通的种子,现在看来,老道长早就料到他们会遇上腐心藤。
凌尘从行囊里翻出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些黑得发亮的种子,像一粒粒小墨珠。他和苏清月分别握住种子的两端,将灵力缓缓渡过去,种子接触到双星契的灵力,竟“啪”地裂开道缝,冒出点嫩绿色的芽。
“真的能种。”苏清月眼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地将发芽的种子埋进黑泥里,“我们把剩下的种子都种下吧,说不定过个几十年,这里就不是瘴骨林了。”
埋种子的过程比想象中难。腐心藤的根须在泥里盘根错节,每挖个坑都要避开那些还没完全死去的须子。有次苏清月不小心被断藤勾住脚踝,灵力瞬间被吸走大半,脸色白得像纸,凌尘情急之下直接用陨星剑割破手掌,将血滴在她脚踝上——双星契的血能暂时逼退邪祟,这是李道长偷偷告诉他的。
“逞什么能。”苏清月嗔怪地看他,却乖乖任他用布条缠好伤口,指尖划过他渗血的掌心,那里的星章烫得惊人,“下次不许再自残。”
“知道了,苏女侠。”凌尘笑着点头,却在她转身埋种子时,悄悄把她脚踝上残留的藤毒吸到自己手上——那点疼,比看她皱眉好受多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最后一粒种子终于埋好。两人坐在根倒的腐心藤主藤上,靠着彼此喘气,满身都是黑泥,只有腕间的星章亮得耀眼。苏清月从行囊里翻出最后半块干粮,掰了一半递给他:“没想到种个种子比对付母藤还累。”
“累是累,”凌尘咬了口干粮,看着远处被花瓣净化后变得稀薄的雾,“但你看那边,有光透过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有片雾正在散去,露出后面的竹林,竹叶上还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苏清月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幅星图,在瘴骨林对应的位置,画了片小小的竹林,竹林旁边,用灵犀酿的酒液画了颗发芽的种子。
“李道长说星轨不用画,可我觉得,得画下来才记得住。”她指着种子旁边的两个小点,“这是我们埋种子的地方,等下次来,说不定就能看到小苗了。”
凌尘看着她鼻尖的泥点,伸手替她擦掉,指尖碰到她发烫的脸颊,才发现她在脸红。远处的竹林里传来鸟叫,是灵鸟的声音,说明瘴气真的在退。他突然觉得,李道长说的“同心”,或许不只是守护灵脉,更是守着个人,守着粒种子,守着个说不定永远看不到结果的约定。
傍晚时,他们在竹林里找到处干净的水潭,潭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苏清月掬水洗脸时,发现潭底沉着块玉佩,捞起来一看,上面刻着“玄清”二字——是玄清观弟子的东西,想来是被腐心藤拖到这里的。
“留着吧。”凌尘用布擦干净玉佩,递给她,“以后遇到玄清观的人,还给他们。”
苏清月把玉佩系在星章旁边,玉佩垂在两人相握的手间,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潭水里的倒影里,两颗星章靠得很近,像两颗落在水里的星星,被涟漪荡得微微发颤。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竹林里搭了个简单的棚子。凌尘捡了些干竹枝生火,火光照亮苏清月正在修补阵盘的侧脸,她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小阴影。
“你说,那些种子真的能发芽吗?”她突然问,手里的铜丝穿过阵盘的孔洞,“这林子里的瘴气,就算有花瓣净化,也未必能……”
“会的。”凌尘往火堆里添了根竹枝,火星溅起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就像我们,谁能想到当初在黑风谷第一次见面,会走到今天。”
苏清月没说话,只是把修好的阵盘往他那边推了推。阵盘上的金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把星星。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远处偶尔传来腐心藤枯萎的声音,雾里的灵萤火越来越多,绕着棚子飞,像在守护这方小小的暖意。
凌尘从行囊里摸出个油纸包,是白天埋种子时藏起来的——两串糖葫芦,这次用灵力护着,糖壳没化,亮晶晶的。“给,补偿你的。”
苏清月接过一串,咬了口,山楂的酸混着竹火的暖,在舌尖漫开来。她看着火堆旁交叠的影子,看着他腕间和自己相碰的星章,突然觉得,李道长说得对,星图确实不用画完。
因为最好的星轨,从来都不是画在纸上的。是黑泥里紧握的手,是血滴在脚踝的热,是共同埋下的种子,是两串没化的糖葫芦,是此刻火堆边,他往她这边挪了挪,让她离温暖更近一点的小动作。
夜渐深,雾又浓了些,却不再是蚀骨的冷。灵萤火聚在棚子周围,像圈流动的光带,映得那幅摊在竹片上的星图闪闪发亮。图上的瘴骨林位置,那颗发芽的种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依偎的小人影,是用炭笔轻轻勾勒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星轨都要鲜活。
或许很多年后,会有迷路的修士走进这片竹林,发现泥土里长出的新藤——它们开着纯白的花,花心是暖黄的,能净化瘴气。那时他们会在藤蔓缠绕的石碑上,看到幅褪色的星图,图上的瘴骨林旁,画着两颗挨得极近的星,星下面,还有串模糊的糖葫芦印记。
而此刻,火堆旁的两人还不知道,他们埋下的不只是种子,是比星图更长久的约定。就像李道长说的,双星契从来不是束缚,是两个人一起,把未知的路,走成心照不宣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