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昭心脏猛地一缩,血液瞬间直冲脑顶。
谢执,竟是醒着的。
她死死攥着那件束胸小衣,上身套着男子的宽松寝衣,只觉殿内寒风阵阵,激得肌肤表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半晌,她抿了抿唇:“陛下恕罪,臣认床,有些不大习惯。”
黑暗中,谢执似是轻笑一声,听不大真切,稍顷,传来翻身的动静。
“沈爱卿像是养在闺阁中的女子,娇气。”
沈元昭耳尖发烫,瓮声瓮气道:“陛下莫要取笑臣了。”
谢执失了困意,索性就着这个话题很自然的问:“沈狸,你家中还有何人?”
“回陛下,臣家中还有妻女、母亲,仆人端午。”
闻言,谢执微微挑眉,面露诧异,翰林院递交上来的履历上面并未言明对方有孩子,没想到她比自己小了一轮,竟已有了孩子。
想到对方瘦弱纤细的身姿,不由心中生了几分促狭,这沈狸看着弱不禁风,想不到竟这般强悍。
“你住在何处?”
问话时,谢执忽而想起暗卫收集来的密信,沈狸并不住在沈家祖宅,但他那时未曾细想,毕竟京城中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寻风雅之地携家小住。
“臣携家住在京城平巷。”沈元昭的声音顿了一下,“自父兄死后,臣便携家住在此处。”
谢执此时委实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原以为沈元昭追求风雅,故而携家住在别处,可平巷是京城中极偏僻匮乏的胡同,在这奢靡之风盛行的京城,实属罕见。
谢执声音不急不缓:“你不是沈家人吗?再者说,亲封状元那天,太上皇赏赐你黄金万两,再怎么着,总不至于这般寒酸,也能携家人换个别的住处。”
闻言,沈元昭如实回道:“钱财都留给了臣的寡嫂。”
想到对方兄长已逝,谢执眉头微微一皱:“她卷款潜逃?”
“非也。”沈元昭声如蚊蝇,“寡嫂和兄长感情很好,自兄长死后,她本想一辈子留在婆家,是臣散尽家财,给了她一份合离书,放她和婢女归家。”
“为何?”谢执不解。
沈元昭的声音极轻,极淡,却在夜色里极有份量。
“世道本就不易,女子更为艰难,倘若一生被困死在深宅大院,只为了世人眼中的好名声,未免可惜。”
“天高地广,臣希望天下女子皆如鸟雀般自由。寡嫂若有钱财依傍,可以自行归家,亦可归乡做些小买卖,总归饿不死,也对得起与兄长的夫妻情分。”
末了,她添了一句:“这也是兄长所期盼的。”
此番话语,让谢执心中震荡,一时无法自拔。
他惊叹于她的通透、豁达。
在京城,无论是哪家达官显贵,若夫君死去,亦会心照不宣的让这些可怜女子跟随夫君死去,只为保全家族名声,她却能这般怜惜女子。
一阵无法言说的复杂、心酸、钝痛席卷而来,谢执俨然苦笑,如鲠在喉,双眸紧盯着眼前的黑暗,整颗心脏仿佛被利刃狠狠绞碎。
沈狸不过是一介普通人都能这样想,若是当年,母妃也有得选,结局就不该是这样了……
“陛下?”眼见对方突然没了动静,沈元昭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是她哪里说错话了?
须臾,谢执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沈元昭,朕记得你是江南出身,可曾了解江南水患?”
听见问话,沈元昭如梦初醒。
思索片刻,遂道:“江南一带水患严重,概因春夏之交,洛河、银塘受海潮顶托,江水倒灌,故,引发洪涝。”
谢执默了默,稍稍侧首,视线落到帷幔隔绝后的身影。
对方倚靠在墙面,光影错落有致,印得她侧影纤小瘦弱,可此时在他眼里看来,竟隐隐透露出一股傲视群雄的风骨。
如斯赢弱,如斯聪慧。
相比之下,先前他因沈家过错迁怒于她,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了。
谢执收回目光:“沈狸,明日给朕呈上你的奏疏。”
沈元昭心头咯噔一下,是她的错觉吗?为何这句话格外有份量,好似谢执这厮对她委以重任。
“陛下。”她硬着头皮讨饶,“臣数年未曾回过江南,才疏学浅,陛下莫要当真,权当取乐便好。”
然而静待半晌,帷幔深处始终没有动静。
沈元昭准备再度开口时,终于,谢执略带恐吓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若是再说话,朕就带着那只乌龟王八一起治你的罪。”
沈元昭脑子轰然炸开,如同被捏住把柄的猫,霎时噤声。
一夜无话。
等到卯时,沈元昭匆忙换回自己的官袍,顶着黑眼圈,摇摇晃晃的从东宫出来,恰好迎面撞上承德。
承德吓了一跳:“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副饱受陛下摧残的样子,就算陛下记恨沈家,也犯不着这般折腾沈大人罢?
沈元昭硬挤出一抹微笑,然而印着她那仿佛被吸干精气神的模样,承德一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哎哟沈大人,你可别对老奴笑了,老奴还想再活几年呢。”
沈元昭欲哭无泪:“公公,不说再活几年,我怕是活不成了。”
承德吃了一惊:“沈大人,这是何故?”
沈元昭便将谢执让她递交奏疏的事交待了。
承德眼尾一跳,略加思索后,决定结下这个善缘。
毕竟沈狸是这一届新科状元,若是以后能得陛下青睐,来日飞黄腾达,于他而言,总归不是坏事。
“老奴先恭喜沈大人了。”
沈元昭正黯然神伤,苦笑道:“公公莫要取笑我了,这是何意?”
“沈大人当真是当局者迷!陛下明面上对你鞭策,却对你施以重用,这是对你殷殷期待啊,如若不然,何故让你今夜宿在东宫,离陛下寝宫那么近。”
“以前可从来没有哪个臣子有这种特例。”
沈元昭灵台逐渐清明:“你是说,陛下不讨厌我?”
承德微微一笑,反问:“你见过陛下讨厌谁,还会让她宿在东宫吗?”
沈元昭一时语塞。
承德上下打量对方青涩稚嫩的脸庞,不由觉得好笑。
这沈状元到底还是年轻,不懂这君王之心,亦不懂君臣相处之道,只知表面功夫,被陛下恐吓几句就魂不守舍。
与之擦肩而过时,他语重心长道:“沈大人,陛下的心也是肉长的,你要用心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