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关于女官选拔的风声,虽未正式颁旨,但核心官员都心知肚明,此事已势在必行,顾清砚自然知晓。
甚至顾清瑜也知道了,为此还跟林氏大吵了一架,嚷嚷着也要考女官,结果自然是被林氏严词拒绝,顾家上下更是绝无可能同意。
如今女官制度重开,前路不甚明朗,日后政策生变、制度收回亦未可知。
一个不慎,便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也只有那些家境不上不下的人家,才会让女儿去搏个前程。
凌薇心知林氏对自己的期望与对顾清瑜并无二致,绝不会同意她走这条路。
所以她才偷偷进行,对外只跟小遥说出去逛逛,实则溜到这最僻静的荷花深处,躲在小舟上看书。
现在被顾清砚发现了,她握紧书,忐忑的看向了他。
顾清砚对上她那双泄露了心事的眼睛,瞬间便明白了所有关窍。
“你要考女官?”
凌薇:“……”
好烦,不想回答。
这么隐秘的地方,他是怎么找来的?
顾清砚一看凌薇纠结的神色,就懂了她的想法。
他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悟。
“无妨。”顾清砚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更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读书明理,修身养性,本是好事。女官之职,亦是朝廷正经官职,为国效力,分忧君上,何来不妥?”
他看着凌薇骤然亮起的眼眸,补充道:“况且,以你的心性才学,未必不能在此路上走出一番天地。”
凌薇眼睛更亮了:“那……能不能先别告诉姨母?”
顾清砚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心头微软,点了头:“好。”
“......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说完看到对方讶异的样子,突然想起当初凌薇问学问,自己那番“才疏学浅”的托辞,心中懊悔不已,“我......”
凌薇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还真有需要表哥帮忙的。”
顾清砚微怔:“什么?”
凌薇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发顶,一脸虔诚:“请连中三元的文曲星顾大人,过点文气给我吧!”
说着还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顾清砚完全呆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下是少女柔软微凉的发丝,发丝下的脸颊小巧,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手掌再往下一点,就能完全罩住她的小脸。
少女身上淡淡的暖香萦绕鼻端。
凌薇见他不动,还主动用头顶蹭了蹭他的掌心,嘴里念念有词:“文曲星顾大人保佑哦,笔下生花,蟾宫折桂!”
顾清砚只觉得从掌心到喉咙都泛起一阵奇异的痒意,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猛地缩回手,握拳抵在唇边,掩饰性地轻咳两声:“科考之道,在于勤学苦读,融会贯通,岂是求神拜佛、蹭些虚妄‘文气’可成的?”
老学究顾大人耳根悄然泛红,语气还有一丝慌乱。
却只见少女冲他笑得灿烂:“多试试总无妨呀,顾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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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郭淮被安排在顾清砚院中的客厢住下。
是夜,月华如水,郭淮熟门熟路地叩开了顾清砚书房的门。
“澄之兄,长夜漫漫,咱们兄弟二人秉烛夜谈,重温当年书院旧事如何?”郭淮笑容爽朗,将酒坛往桌上一放。
“知道你不善烈酒,我带的是夫人自酿的果酒,并不醉人。”
“无妨。”顾清砚放下书卷,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今夜……便破例一回。”
说罢,便让侍从取来另一坛酒,拍开泥封,一股浓郁醇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素来偏爱烈酒的郭淮,鼻尖刚触到那股醇厚酒香,已是双目一亮,脱口便道:“好酒!”
酒入喉,如一道火线烧灼而下,顾清砚眉头紧锁,强忍着不适。
郭淮看着他这副架势,啧啧称奇:“怪事年年有,今年到你家。澄之兄,你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沾唇即止的甜酒都嫌多,今日竟肯与我饮这‘烧刀子’?”
他凑近些,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莫不是……真有了什么烦心事,需借这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让兄弟猜猜……可是有了心仪的小娘子,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顾清砚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垂眸,沉默不语,只仰头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躁动。
郭淮何等眼力,见状眉毛挑得更高,压低了声音,带着十足的八卦意味:“嚯!还真有?!快说说,是哪家的闺秀?竟能让我们心如止水、坐怀不乱的顾翰林破了戒?”
“没有。”顾清砚立刻否认,声音斩钉截铁。
可那过于迅速的反应,反而更显欲盖弥彰。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砚才像是被酒气熏得有些恍惚,又像是被心底那团乱麻缠得透不过气,他盯着跳跃的烛火,声音带着一丝迷茫的沙哑:“郭兄……心悦一人,是何感觉?”
郭淮一愣,随即了然一笑,他这位好友,怕是真的陷进去了。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棂外疏朗的星空,用一种近乎诗意的口吻描述道:“嗯……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你独自在一间温暖安逸的屋子里,外头正下着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混沌喧嚣。这时,有人在你身后,轻轻唤了一声你的名字……”
“你回过头去……那一刻,你心底最真切地、最渴望见到的那个人,会是谁?”
顾清砚的呼吸在郭淮描述“倾盆大雨”、“温暖安逸的屋子”时,便已微微屏住。
当听到“轻轻唤了一声你的名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
“表哥?”
顾清砚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思绪,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勾勒出他此刻难得的失态:清冷如玉的面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那红晕从耳根处蔓延开来。
他慌乱地抓起酒杯,将杯中残余的酒再次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他低咳了几声,试图用这强烈的感官刺激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郭淮将好友这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
他不再追问,只是了然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喝酒。”
那一夜,顾清砚不知自己究竟饮了多少杯。
烈酒的后劲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最终将他彻底淹没在混沌的黑暗里。
郭淮将他扶到榻上安置好,摇头轻笑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