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傍晚的虚假欢愉彻底吞噬。书房的门缝下,那束象征着沈清许世界的冷白色光芒,固执地亮着,像黑暗中一只窥探的眼。
而在门板的另一侧,客房的黑暗里,林未晞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成了由酒精和泪水构筑的废墟。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身边散落着几个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罐,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麦芽气息和她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呜咽。
酒精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她血管里冲撞,将她苦苦维持的理智和尊严撕扯得粉碎。沈清许接过项链时那礼貌而疏离的眼神,顾清岚那带着施舍意味的“替我照顾”,还有那对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幽光的蓝宝石袖扣……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如同凌迟的刀片,反复切割着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为什么……”她把滚烫的脸颊埋在并拢的膝盖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醉意和绝望,“为什么看不到我……我那么……那么努力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睡衣面料,留下冰凉的湿痕。她不再试图压抑,任由委屈和心碎的浪潮将自己淹没。哭声从最初的压抑哽咽,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小兽般的哀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
“那条项链……我画了好久……改了好多遍……”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客房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书房的方向,“星星……是相互围绕的啊……你看懂了吗?沈清许……你告诉我……你看懂了吗?!”
她的质问带着酒后的莽撞和深入骨髓的伤心,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击回荡。她甚至忘了隔音,忘了身份,忘了那纸冰冷的契约,此刻她只是一个被彻底忽视、真心被践踏的可怜人。
“我算什么……到底算什么呢……”她反复喃喃着这句话,身体因为哭泣和酒精而微微痉挛,“是不是只有像她那样……和你一样……高高在上……才配……才配……”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名为“不被需要”的寒冷。
就在她哭得浑身脱力,意识在酒精和悲伤中逐渐模糊,只剩下断断续续抽噎的时候——
客房门外,那片一直笼罩在黑暗中的走廊地板上,一道被拉长的、模糊的影子,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月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勉强勾勒出那个不知何时静立在客房门外、如同雕像般的身影轮廓。
高挑,清瘦,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僵硬。沈清许就站在那里。
她显然早已离开了书房,或许是被那隐约的哭声吸引而来,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从那失控的眼泪,到语无伦次的醉话,到那一声声带着血泪的质问……
她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敲门,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只有那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指,和黑暗中显得格外深沉难辨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林未晞对此一无所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哭到力竭,最终歪倒在地板上,带着满脸的泪痕和满心的苍凉,沉入了不安的、被酒精麻醉的睡梦中。而门外那个沉默的倾听者,在又一片漫长的寂静之后,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转身离开了。
只有地板上那几不可察的、因长久站立而留下的细微痕迹,以及空气中似乎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失控的眼泪,和那些破碎的醉话,终究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了该听见的人耳中。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如同利剑般劈开了客厅的昏暗,也刺穿了林未晞沉钝的意识和阵阵抽痛的太阳穴。她在客房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疼,喉咙干涩发苦,脑海中残留着昨夜醉酒后破碎而羞耻的记忆片段——失控的眼泪,语无伦次的质问,还有那弥漫不散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几乎不敢去回想自己昨晚究竟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强烈的懊悔和宿醉的不适交织在一起,让她只想把自己永远藏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
然而,生理的需求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面对现实的心情,还是驱使着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客房的门。
客厅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晨光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却冰冷的光斑。她低着头,像一抹游魂,只想尽快倒杯水然后缩回自己的壳里。
就在她快要走到厨房岛台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了餐桌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沈清许竟然在家。而且,她正坐在餐桌旁。
这个认知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林未晞震惊了。自从顾清岚出现后,沈清许几乎不再在家用早餐,总是用一杯黑咖啡匆匆打发。
林未晞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紧张。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沈清许的脸,生怕从那上面看到厌恶、嘲讽,或者更糟的——彻底的漠然。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准备迎接预料之中的冰冷氛围。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并未降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凝滞的安静。
林未晞终于鼓起勇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目光,首先落在了沈清许握着水杯的手上,然后顺着她修长的手臂向上,掠过她今天穿着的是一件浅灰色羊绒衫的领口——
下一秒,林未晞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在沈清许线条优美的锁骨之间,在那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上方,一条熟悉的铂金项链正静静地垂落着!项链的坠子,正是她亲手设计、熬了无数个夜晚、倾注了所有心血和隐秘期盼的——双星环绕!
晨光恰好落在那些细碎的钻石上,折射出并不张扬却无比清晰的、纯净而坚定的光芒。那环绕的双星,紧贴着沈清许冷白的肌肤,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在她的心口位置,安静地运行着。
林未晞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宿醉不适、所有的懊悔忐忑,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所取代。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醉酒出现了幻觉,或者仍在梦中。
沈清许……戴着她送的项链?那条昨天还被她和那对昂贵的袖扣并排放在一起、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只换来一句“很别致”的项链?
她怔怔地抬起头,目光终于对上了沈清许的眼睛。
沈清许也正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晨光太过柔和的原因,林未晞觉得她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眼眸,此刻似乎没有那么冷了。甚至……在那片深潭的最深处,她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快的、类似于……局促?或者别的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
沈清许没有解释,没有提及昨夜任何事,仿佛她今天选择佩戴这条项链,只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无需任何理由的事情。
她只是平静地拿起手边的咖啡壶,往面前的空杯子里倒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用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林未晞几乎要落泪的话:“坐下,吃早餐。”没有质问,没有嘲讽,没有冷漠。
只有那条戴在她颈间、熠熠生辉的双星项链,像一个无声却雷霆万钧的宣告,彻底颠覆了林未晞昨夜所有的绝望和心碎。
早餐桌上的惊喜,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可思议,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那片荒芜冰封的世界,让她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手足无措。
林未晞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到餐桌旁,在沈清许对面的位置坐下。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条闪耀在沈清许颈间的项链上移开分毫。大脑依旧是一片混乱的空白,宿醉的钝痛和眼前这超乎想象的场景交织,让她如同漂浮在虚幻的云端,脚下却无实地可依。
佣人李姨安静地送上了两份简单的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还有一小碟新鲜水果。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却丝毫无法缓解林未晞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清许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林未晞的震惊和失态,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她姿态优雅地用着餐,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仿佛颈间那条突然出现的、与她自己惯常佩戴的贵重珠宝风格迥异的项链,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配饰。
餐桌上只有刀叉轻微碰撞的声音。这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林未晞感到窒息。她终于忍不住,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那抹闪耀:“这项链……你……你今天戴了它?”
沈清许切着煎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她将一小块煎蛋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未晞充满探寻和不安的视线。
“嗯。”她只给出了一个简单的鼻音,算是回答。这显然不是林未晞想要的答案。她执拗地看着沈清许,等待着更多。
沈清许在她的注视下,似乎有片刻的……不自在?她微微移开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阳光照在她冷白的侧脸上,竟似乎映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红晕?
“设计……”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语速也有些微妙的迟缓,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克服某种障碍,“……很独特。铂金的质感也不错。”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词语,最终却只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目光依旧没有看林未晞,而是飘向了窗外明晃晃的天空:
“今天有个会议,需要……搭配一下。”这个解释,干巴巴的,逻辑牵强,甚至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意味。什么样的会议,需要搭配一条由契约妻子亲手设计的、并非顶级奢侈品牌的“独特”项链?
林未晞愣住了。她看着沈清许那明显不自然的侧脸,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在她看来近乎“笨拙”的解释。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安。
她明白了。沈清许听见了。听见了她昨晚所有失控的醉话,听见了她卑微的质问和心碎的哭声。而现在,这个向来冷漠、善于用规则和距离保护自己的女人,正用一种她所能做到的、最生硬最别扭的方式,回应着她那不被看见的“真心”。
这项链不是因为它适合会议而戴,而是因为……它是她林未晞的“星星”。
沈清许似乎被这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烦躁,她猛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重新看向林未晞,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硬,却莫名少了几分距离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林未晞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试图掩盖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几乎要失控的表情。她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
“没……没有问题。”她低下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巨大的、带着泪意的弧度。
生硬的解释,笨拙的回应。却比世界上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掷地有声,更让她那颗漂泊无依的心,找到了瞬间安稳的港湾。原来,她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用她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早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的氛围中继续。林未晞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都像是被无限放大,聚焦在对面那个人,以及她颈间那抹闪耀的微光上。
沈清许没有再就项链发表任何言论,她似乎已经完成了那番生硬的解释,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沈清许,专注地用着早餐,偶尔会拿起旁边的平板电脑快速浏览一下晨间新闻。阳光在她身上跳跃,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也照亮了那枚紧贴着她肌肤的、由林未晞亲手赋予形态的“星辰”。
林未晞的目光,如同被黏住一般,无法从那里移开。
她看着那铂金的弧线如何贴合沈清许锁骨的弧度,看着那些细碎的钻石如何在沈清许偶尔低头或转头的瞬间,折射出细碎而温柔的光芒,看着那“双星环绕”的图案,如何在她呼吸的微末起伏间,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在她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静静诉说着某种无声的誓言。
一种滚烫的、近乎眩晕的暖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林未晞的四肢百骸。昨夜那浸透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在这抹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光芒面前,节节败退,消散无踪。
她被看见了。她的真心,她那颗被小心翼翼包裹、却还是在醉酒后暴露无遗的、卑微而炽热的心,似乎……真的被沈清许看见了。
不仅仅是被听见,而是被看见了。
所以,她才会在今天,选择戴上它。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直接的方式,回应了她的质问,安抚了她的不安。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蜜糖,瞬间漾开无边无际的甜,将她整个人都浸泡其中。一种近乎奢侈的、“被珍视”的错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要溺毙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福里。
她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也许,沈清许对她,并非全然无情。也许,那冰冷的契约之下,也悄然滋生出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也许,她林未晞,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并不仅仅是一个用完即弃的“合作对象”。
这错觉如此真实,如此诱人,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哪怕知道脚下可能是万丈深渊。
沈清许用完早餐,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她站起身,准备离开。经过林未晞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林未晞依旧有些怔忡、却明显亮晶晶的眼眸。
“今天我会准时回来。”她留下这句话,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的,没有什么明显的温度,却也不再是往日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告知。
然后,她便转身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公寓里再次只剩下林未晞一个人。
阳光依旧明媚,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沈清许身上那缕冷冽的香气,以及……那抹由项链带来的、无形的、却无比强大的暖意。
林未晞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的锁骨下方,仿佛那里也戴着一条无形的项链,与沈清许颈间的那条,遥相呼应。
她低下头,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一个傻气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
被珍视的错觉。哪怕只是错觉,哪怕只是昙花一现,哪怕明天醒来一切又恢复原样……至少在此刻,这份温暖是真实的,这份被回应、被看见的感觉,是真切地存在过的。
对于在冰冷和孤独中挣扎了太久的她来说,这一点点错觉,就足以成为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全部的勇气和光。她愿意沉溺在这错觉里,哪怕只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