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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礼物

    距离那场令人心神不宁的酒会,又过去了一段时日。沈清许的生日悄然临近。公寓里的气氛,自那晚之后,便一直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微妙的薄冰之下。沈清许似乎刻意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甚至比之前更甚,早出晚归,将自己埋首于无尽的工作中,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某些不该浮现的情绪重新压回冰封的湖底。而林未晞,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小心翼翼地缩回自己的壳里,不敢再轻易探出触角。

    然而,生日的到来,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节点。按照契约,她需要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准备一份得体的礼物。起初,林未晞也只是将其视为一项必要的任务,盘算着用沈清许给她的、那些她几乎不曾动用的“生活费”,去买一件符合沈清许身份和审美的、昂贵却冰冷的奢侈品。可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转了几圈,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沈清许什么都不缺。那些用钱可以堆砌的东西,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也……无法代表任何独特的心意。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悄无声息地亮起,并且越来越清晰——她想送她一件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林未晞”的礼物。这个想法一旦生根,便迅速疯长。

    她翻出了自己随身携带、却许久未动的珍贵画材和工具——那是她当年省吃俭用才凑齐的一套专业装备。她在客房的窗边支起画板,借着清晨和傍晚最柔和的光线,开始埋头勾画。

    她画了很多草图。有简洁的几何线条,有抽象的艺术构想,但最终,她的笔尖停留在了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的一个图案上——双星环绕。

    两颗星辰,一大一小,线条流畅而充满张力,彼此牵引,环绕运行,形成一个稳定而优美的动态平衡。仿佛冥冥之中,这个图案早已在她心底埋藏,只待此刻被唤醒。设计定稿后,便是更艰难的执行。她跑遍了城里几家信誉良好的手工银饰作坊,对比材质,沟通工艺,反复确认细节。她选择了质地温润、光泽柔和的铂金作为主体,又在双星环绕的中心,用微镶工艺,点缀上细碎却光芒熠熠的钻石,如同星辰本身散发出的、永恒的光辉。

    每一道工序,她都亲自跟进,反复修改,力求完美。她用光了契约预支给她的大部分薪水,却奇异地没有丝毫心疼,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感。她会在沈清许深夜未归时,就着台灯微弱的光,用柔软的麂皮布,一遍遍擦拭着即将完工的项链吊坠,看着那双星图案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高贵的光芒。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感谢沈清许在老宅时的维护,为了履行契约的义务。可她无法解释,为何在描绘那双星环绕的轨迹时,脑海中会闪过沈清许在发布会上沉稳的身影;无法解释为何在挑选钻石时,会下意识地选择那些折射率最高、最像对方在星夜下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微光;更无法解释,心底那份随着生日临近,而愈发清晰的、混合着期待与隐秘不安的悸动。

    这份礼物的准备,成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甜蜜而酸涩的秘密。她将它精心收藏在一個天鹅绒的盒子里,藏在画箱的最底层,像守护着一个一触即碎的、美丽的梦境。

    她期待着生日的到来,又隐隐害怕着那一刻的审判。

    沈清许的生日晚宴,没有选择在外面的酒店,而是定在了公寓顶层的空中花园。这里被精心布置过,柔和的串灯如同星子般缠绕在栏杆和绿植上,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和娇艳的玫瑰,气氛私密而温馨。受邀的只有几位与沈清许关系密切的挚友和商业伙伴,规模不大,却足够显示主人的重视。

    林未晞穿着一身沈清许为她准备的香槟色小礼裙,站在沈清许身边,扮演着温婉得体的女主人角色。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宾客的祝福,心思却全然系在放在手包里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天鹅绒盒子上。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她期待着晚些时候,当宾客散去,她能亲手将那份凝结了她无数心血的礼物送给沈清许。

    晚宴进行到一半,正是气氛最融洽的时候。侍者推着一个三层高的生日蛋糕走进来,上面跳动着温暖的烛光。众人唱着生日歌,沈清许在烛光的映衬下,向来冷硬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她闭上眼,许愿,然后吹熄了蜡烛。掌声和欢笑声响起。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一声轻响,再次打开。一个不请自来的身影,出现在了花园入口。是顾清岚。她依旧是一身清冷色系的打扮,这次是一件雾霾蓝的羊绒连衣裙,外搭一件米白色长风衣,简约而知性。她手中拿着一个包装极其考究的深蓝色丝绒礼盒,边缘烫着金色的字母缩写。她的到来,瞬间让热闹的气氛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些许讶异和探究,在她和沈清许之间来回逡巡。

    沈清许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复杂难辨,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波澜。

    顾清岚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步履从容地走上前,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清浅而真诚的笑容,将手中的礼盒递到沈清许面前。

    “清许,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温和动听,“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扰你们的雅兴。”

    沈清许沉默地接过礼盒,指尖触及那冰凉丝滑的绒面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打开看看?”顾清岚微微歪头,语气带着一丝熟稔的期待。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沈清许缓缓打开了礼盒。黑色丝绒的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对袖扣。那不是普通的袖扣。主体是深邃如夜空的蓝宝石,切割完美,在灯光下折射出幽蓝而高贵的光泽。周围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钻石,如同众星拱月。款式经典大方,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绝佳的品味。更关键的是,那蓝宝石的色泽和整体的设计风格,与沈清许平日里的着装喜好和气质,契合得天衣无缝!

    “哇!”旁边有人忍不住低呼,“这蓝宝石的成色太罕见了!是皇家蓝吧?”

    “这设计……是A家的私人定制吧?他们家的高定珠宝可是要提前一年预约的……”

    懂行的人的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针,扎进林未晞的耳朵里。她看着那对在丝绒上熠熠生辉的袖扣,又看了看沈清许明显怔住的表情,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不懂宝石,也不懂顶级奢侈品牌,但她看得懂那份礼物背后所代表的——不仅是高昂的价值,更是长久的关注、深刻的了解,以及……某种跨越了时间、仿佛从未间断过的默契。

    顾清岚看着沈清许凝视袖扣的眼神,唇角满意地勾起,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回忆:“记得你以前就说过,喜欢蓝宝石的沉静。希望……它们能配得上你现在的身份。”

    沈清许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对袖扣上,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宝石表面,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那不仅仅是对一件昂贵礼物的欣赏,更像是在透过这件物品,看着某种……失而复得、或者说,从未真正逝去的东西。

    那份专注,那份动容,是林未晞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

    昂贵的袖扣,像一面冰冷的镜子,不仅映照出了林未晞那份亲手设计的礼物的寒酸和“不值钱”,更照出了横亘在她与沈清许之间,那由时间、过往和另一个女人共同构筑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下意识地,将手包里那个天鹅绒盒子,往更深的角落塞了塞,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夜色渐深,空中花园的宾客们带着祝福与微醺的酒意陆续散去,侍者们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残局。串灯依旧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方才的热闹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略显冷清的静谧。

    沈清许站在栏杆边,背对着林未晞,手中依旧拿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礼盒,里面躺着那对价值不菲、意义更显特殊的蓝宝石袖扣。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脚下那片璀璨的城市灯火,背影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仿佛还沉浸在由那份礼物所勾起的、某种遥远的情绪里。

    林未晞看着她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紧张地蜷缩着。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紧紧攥着那个藏了许久、带着她体温的、小小的天鹅绒盒子。

    “清许,”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生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沈清许似乎被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她缓缓转过身,目光从脚下的城市夜景移到林未晞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过往的迷离。她的视线落在林未晞手中那个明显小了一号、也朴素得多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谢谢。”她接过盒子,语气礼貌而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林未晞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看着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打开了盒子的卡扣。

    盖子掀开。内部柔软的黑色丝绒上,那条铂金双星环绕项链静静地躺在那里。细腻的工艺让双星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中央细碎的钻石在串灯的映照下,折射出细密而温柔的光芒,不像蓝宝石那般夺目,却自有一种独特的内敛与灵动。

    林未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观察着沈清许的表情,试图从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惊喜或认可。

    沈清许垂眸看着项链,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在双星图案上停留了几秒,指尖轻轻拂过那微凉的铂金表面。

    “很别致。”她抬起眼,看向林未晞,唇角牵起一个标准的、堪称完美的微笑,“谢谢你,未晞。”

    她的道谢无可挑剔,她的赞美也恰到好处。然而,林未晞却清晰地看到,那双刚刚凝视过蓝宝石袖扣的眼睛里,此刻虽然映着项链的微光,却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她期待中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触动或涟漪。那微笑,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出于礼貌的反应。

    说完,沈清许便合上了项链的盒子,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准备结束这个话题的意味。她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了被她随手放在旁边小圆桌上的、那个装着袖扣的深蓝色礼盒上。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怀念、怅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纠葛的光芒。

    那一眼,虽然短暂,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林未晞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卑微的希冀。她明白了。她花费无数心血、倾注了所有情感和积蓄设计制作的、独一无二的礼物,在沈清许眼中,或许只是一件“别致”的、值得一声礼貌“谢谢”的物品。它无法撼动那对承载着过往与默契的蓝宝石袖扣分毫,甚至无法在那片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属于“林未晞”的涟漪。

    她的真心,她的独特,在沈清许与顾清岚之间那由时间和记忆构筑的铜墙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值一提。被比下去了。不是价值,而是心意所能抵达的深度。

    林未晞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低下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你喜欢就好。”

    沈清许似乎并未察觉她情绪的剧烈变化,或者说,她的心神依旧被另一份礼物占据着。她只是点了点头,将项链盒子随手放在桌上,与那对袖扣并排,然后转身,再次面向栏杆外的夜景,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两条项链,两个盒子,并排放在一起。一个深邃昂贵,映射着过往的幽光。一个精巧别致,凝结着此刻的真心。而在沈清许眼中,孰轻孰重,已然分明。

    林未晞看着那并排的两个盒子,看着沈清许冷漠疏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将她那颗刚刚萌生出一点不该有的暖意的心,彻底冻结。

    生日晚宴的尾声,像一部华丽乐章突兀的休止符。沈清许以还有工作要处理为由,拿着那对蓝宝石袖扣和并未多看一眼的项链盒子,径直走进了书房,将那扇厚重的门轻轻合上,也将林未晞连同她那颗被冰水浸透的心,彻底隔绝在外。

    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林未晞一个人,对着满室尚未散尽的、虚假的温馨气息,以及桌上那刺眼的、并排摆放的两个礼盒。佣人安静地收拾完毕,也悄然退去。

    林未晞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双腿发麻,才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走回客房。她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走到角落,从那个被她塞在床底最深处的纸箱里,胡乱摸出了几罐陆星辰之前带来的啤酒。冰凉的铝罐握在手中,她甚至没有用开瓶器,直接用指甲抠开拉环,仰头就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混杂着气泡,凶猛地冲刷过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她不在乎。一罐,两罐……空掉的啤酒罐被随意丢弃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酒精像野蛮的侵略者,迅速攻占了她清醒的防线,将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委屈、难堪、失落和不甘,统统释放了出来,在她胸腔里翻腾、燃烧。

    眼前不断闪现着沈清许凝视袖扣时专注的眼神,闪现着她接过项链时那礼貌而疏离的微笑,闪现着顾清岚那带着胜利者姿态的、清冷的面容……

    “凭什么……”她抱着膝盖,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含糊不清地对着空气质问,“她送的……就那么好吗?就那么……忘不了吗?”

    酒精放大了她所有的情绪,也撕碎了她平日里小心翼翼维持的伪装。

    “我做的项链……你看清楚了吗?那是星星啊……是绕着彼此转的星星……”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虚空,仿佛沈清许就站在那里,“你看到了吗?你……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

    声音越来越低,被哽咽打断。她抓起最后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完,然后将空罐子用力扔了出去,砸在墙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只能扶着墙壁,面向着书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沈清许世界的大门。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借着酒意,彻底爆发。

    “沈清许!”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对着那扇门嘶喊,尽管知道里面的人可能根本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永远都看不到我?是不是只有她那样的……才配站在你身边?才配得到你……哪怕一点点的在意?”

    她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混合着酒气,打湿了她的衣襟。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她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一个用钱买来的……临时演员……连真心……都显得那么可笑……”

    醉酒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在她自己心上反复切割,也将她们之间那层脆弱的、由契约维持的平静假象,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她蜷缩在客房的黑暗里,像一只受伤的、被遗弃的小兽,独自舔舐着无人看见、也无人会在意的伤口。而那一门之隔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沈清许是否听见了这绝望的哭喊?无人知晓。

    她只是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文件,手中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对冰凉的蓝宝石袖扣,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

    今夜,有人醉酒质问,有人对物失神。真心与过往,在这生日夜的尾声,激烈碰撞,两败俱伤。而那纸契约,在这汹涌的暗潮之下,已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即将碎裂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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