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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血染江城

    民国十六年(1927年)四月,武汉的春天终于在连绵的阴雨后挣扎着露出些许暖意,然而,一种比倒春寒更刺骨的冰冷,却悄然渗透进这座革命“赤都”的每一个角落。军官教导团内的气氛愈发诡异,表面的课程照常,但课间休息时,军官们聚在一起交谈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揣测与警惕。各种骇人听闻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私下里飞速传播:上海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南昌方面态度强硬,武汉内部正在拟定“清党”名单……

    谢文渊强迫自己专注于步兵战术推演,试图用沙盘上的红蓝旗遮蔽内心的惊涛骇浪。但他做不到。王启明那忧心忡忡的告诫,课堂上隐晦的争论,报纸上日益激烈的攻讦,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脚下的大地发出危险的震颤。

    四月十二日,一个看似平静的清晨。谢文渊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书院内的讲堂,准备聆听一节关于城市防御的课程。阳光透过格栅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课程刚开始不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书院的宁静!

    讲堂的门被猛地撞开!一群荷枪实弹、臂缠特殊标识、神色冷厉的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脸色铁青的校官,手中拿着一张名单。

    “全体起立!原地不动!” 校官厉声喝道,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台下惊愕的军官们。

    讲堂内瞬间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谢文渊感到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校官开始对照名单点名。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两名士兵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名军官从座位上拽起,粗暴地卸掉其随身武器(如果佩戴的话),然后押解出去。被点名的军官,有的脸色煞白,茫然无措;有的试图争辩,立刻招致枪托的猛击;也有的神情倨傲,冷冷地环视四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谢文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位在课堂上曾慷慨陈词、主张彻底土地革命的政治教官;那位与他同期毕业、因在连队大力开展士兵委员会而备受士兵爱戴的步兵连长;还有几位平时与政治部往来密切、思想活跃的年轻参谋……他们都被无情地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被带往何处,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谢文渊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能感觉到旁边同僚身体微微的颤抖,能听到有人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神经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那张名单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慢流逝。终于,那校官念完了名单,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如同在清点待宰的羔羊。

    “奉上级命令,清除革命队伍中的投机分子与危害分子!尔等务必恪尽职守,明辨是非,与彼等划清界限!如有隐匿、包庇,同罪论处!”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着士兵和被扣押的军官,如同旋风般离开了讲堂,留下满室的死寂与狼藉。

    讲堂内依旧无人敢动,也无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恐惧、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缓缓瘫坐在椅子上,发出沉重的叹息。

    谢文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讲堂的。他只觉得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混乱。那些被带走的军官,许多都是他认识的人,有些甚至曾与他并肩作战。他们真的是“投机分子”、“危害分子”吗?他们为之奋斗的理想,难道一夜之间就成了罪状?

    接下来的几天,武汉彻底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教导团实行了严格的管制,禁止随意出入。但透过高墙,依然能听到城内不时传来的零星枪声、警笛的嘶鸣、以及人群慌乱的奔跑哭喊声。报纸被严格管控,只剩下一种声音,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清党”的必要性和“胜利”的消息,公布着所谓的“罪状”和被捕人员名单。

    谢文渊设法弄到了一份被查禁的《向导》周报的传单,上面揭露了上海“四一二”事变的大规模逮捕和屠杀,字字血泪。他看着传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联想到教导团内发生的一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再是理念之争,这是赤裸裸的暴力清洗!是同志相残!

    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愤怒、恐惧、悲伤、迷茫,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起了长洲岛上周恩来主任那睿智而坚定的目光,想起了北伐路上工农群众箪食壶浆的热情,更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赵铁柱、陈石头、周水生……他们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般景象,看到他们用生命换来的“革命”成果正在被内部的刀枪所玷污,该是何等的痛心与愤怒?!

    一天深夜,王启明冒险前来找他,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异常凝重。

    “文渊,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王启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外面已经乱套了!工会、农会被捣毁,进步团体被查封,抓人、杀人……很多我们认识的人,都……都遇害了。”

    他顿了顿,看着谢文渊苍白的脸,“你……你也要早做打算。我听说,名单可能不止一批。你虽然不算是他们重点关注的,但你的背景和平时表现,未必安全。”

    谢文渊沉默着,良久,才沙哑地开口:“启明,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革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王启明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往后,很多路,都不一样了。”

    王启明离开后,谢文渊独自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窗外的武汉,不再是那个充满希望的革命中心,而变成了一座被恐惧和鲜血浸染的城池。血染江城,染红的不仅是街道,更是无数革命者曾经的理想与信念。

    他再次拿出那本沉重的花名册,抚摸着上面那些早已冰冷的“忠烈”之名。然后,他翻到空白页,用颤抖的笔,缓缓写下了几个刚刚得知的、在这次清洗中遇难的军官的名字。墨迹淋漓,如同泣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彷徨下去了。当道路已然分岔,当曾经的同志举起屠刀,他必须做出选择。不是为了某个派系,而是为了内心那份未曾泯灭的、对公正与理想的坚持,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忠魂。这条布满荆棘的歧路,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更浓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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