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源自地底、撼天动地的巨响,不仅撕裂了武昌宾阳门段的坚固城墙,也彻底打破了围城以来近四十日的僵持与沉闷。当巨大的烟尘混合着砖石碎屑冲天而起,形成一个狰狞的蘑菇状云团时,整个武昌城东的天空仿佛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谢文渊趴在野战医院的窗口,手指死死抠着窗框,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段巍峨的城墙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积木,在令人牙酸的崩裂声中,轰然塌陷出一个宽度达数十米的巨大缺口!断裂的城砖、扭曲的木料、以及……或许还有守军的残肢断臂,在火光与烟尘中四散飞溅。
几乎在缺口形成的同一瞬间,预先集结在进攻出发地域的北伐军主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无数个灰色的身影,如同汹涌的潮水,以决绝的气势,向着那死亡的通道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冲锋号声、喊杀声、机枪的咆哮声、以及后续跟进的****划过天空的尖啸,共同奏响了一曲攻城的悲怆交响。
“冲进去了!冲进去了!” 医院里能行动的轻伤员们都挤到了窗口或门口,激动地欢呼着,跳跃着,仿佛忘记了自身的伤痛。
然而,谢文渊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炸开城墙仅仅是开始。如此猛烈的爆炸,处于坑道内的陈石头和他的护卫队,生存的几率微乎其微。而冲入缺口的部队,将立刻面临守军疯狂的反扑和巷战的绞杀。那缺口,是希望之门,也是地狱入口。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片混乱的区域。他强行要求勤务兵找来了一副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能看到冲锋的队伍在缺口处遭遇了极其顽强的阻击。守军显然没有被完全炸懵,残存的火力点从缺口两侧的断壁残垣中喷吐出致命的火舌,机枪子弹如同金属风暴,将冲在前面的士兵成片扫倒。手榴弹像冰雹一样从缺口上方投掷下来,在冲锋队伍中接连爆炸。
冲进去!必须尽快冲进去,站稳脚跟!谢文渊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他看到一面连队的旗帜在缺口处摇晃了几下,执旗的士兵中弹倒下,旗帜又被另一人捡起,继续向前,然后再次倒下……前赴后继。
就在这时,电话铃刺耳地响起。勤务兵接起电话,听了片刻,脸上瞬间露出激动而又沉重的神色,捂着话筒对谢文渊喊道:“营长!团部电话!陈连长他们……有消息了!”
谢文渊猛地转过身,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快说!怎么样?!”
“坑道……坑道口被炸塌了半边……工兵李连长被震晕,抬出来了,说……说爆炸前,陈连长带着最后几个弟兄,死死顶在药室通往城内的方向,防止敌人从里面反扑……爆炸发生后……里面……里面就再没动静了……” 勤务兵的声音带着哽咽。
谢文渊缓缓闭上眼睛,一股巨大的悲恸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陈石头,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而坚韧的汉子,和他带进去的几十名弟兄,为了这惊天一爆,用自己的身躯和忠诚,永远地埋葬在了那条黑暗的坑道之中,与城墙融为了一体。
“石头……弟兄们……” 他喃喃低语,泪水无声地滑过沾满尘土的脸颊。
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战斗还在继续,而且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是副营长从前线打来的,背景是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营长!缺口打开了!但敌人抵抗太猛了!我们团主力已经冲进去了,正在和敌人逐屋争夺!伤亡很大!团长命令,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战斗!我们营……我们营也被要求从中和门方向发起辅助攻击,牵制敌人兵力!”
谢文渊的心猛地一紧。他的一营,那些刚刚补充、训练不足的新兵,就要被投入这个绞肉机了!
“我知道了!你全权指挥!记住,稳扎稳打,不要冒进!尽量减少伤亡!” 谢文渊对着话筒吼道,尽管他知道,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减少伤亡”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奢望。
挂断电话,他焦灼地在病房里依靠拐杖来回踱步,右腿的伤口因情绪激动和不断走动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听着远处愈发激烈和深入的枪声,知道城内的巷战已经全面展开。每一分钟,都有弟兄在倒下。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勤务兵!备马!去中和门!” 他毅然下令。
“营长!你的伤!”
“执行命令!”谢文渊的目光如同两道寒冰,不容置疑。
他忍着剧痛,在勤务兵的帮助下,艰难地披上军装,挎上尽管没有配枪的武装带,再次拄起了那副粗糙的拐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湿透了内衣。
当他骑着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在勤务兵的护卫下,冒着零星飞来的流弹,赶到中和门外一营的进攻集结地时,看到的是一副紧张而混乱的场景。部队正在做最后的攻击准备,新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口令,试图维持秩序。副营长看到谢文渊,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营长!你怎么……”
“少废话!情况怎么样?”谢文渊打断他,目光扫视着队伍。
“中和门守敌火力不弱,我们试探性攻击了一次,被压回来了。现在正准备第二次强攻!”
谢文渊观察了一下中和门的地形。城门紧闭,城头火力点清晰可见,正面强攻确实困难。
“不能硬冲!”他快速说道,“挑选一个排的精干力量,携带炸药和云梯,从左侧那段被炮火摧毁的城墙豁口尝试攀爬!吸引敌人注意力!主力伺机从正面压上!火力连,集中打击城头那几个明显的机枪位!”
他的到来和果断的命令,仿佛给躁动不安的部队注入了一剂镇定剂。各级军官迅速行动起来。
攻击再次发起。佯攻排冒着弹雨,奋力向那段残破的城墙攀爬,果然吸引了守军大量火力。正面部队在火力掩护下,迅猛突进到城门下,用集束手榴弹和炸药爆破城门!
“轰!轰!”
厚重的城门在爆炸中剧烈晃动,木屑横飞!
“冲啊!”
就在城门将被炸开的刹那,谢文渊不顾劝阻,猛地从马上滑下,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勤务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前沿,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吼道:“一营的弟兄们!跟我冲进武昌城!为陈石头连长报仇!为所有牺牲的弟兄报仇!”
“报仇!!” 士兵们的血性被彻底点燃,呐喊着,跟随着他们重伤的营长,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向了那摇摇欲坠的中和门!
城门,终于被撞开了!惨烈的巷战,随即在武昌城内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之间展开……
谢文渊没有深入城内,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他靠在中和门洞的墙壁上,拄着拐杖,剧烈地喘息着,看着他的士兵们怒吼着冲过他的身边,消失在街道的硝烟之中。他知道,武昌城破,已是定局。但这胜利,是由无数的“陈石头”、无数的周水生、无数的无名烈士,用他们的铁血与忠诚,硬生生铺就的。
铁血破城,忠魂永铸。而他,谢文渊,还将带着这满身的创伤和沉甸甸的使命,见证并参与这大革命时代更多的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