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初春,来得有些迟疑。凛冬的余威尚未完全散去,邺城的宫阙楼台之上,依旧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边缘已经开始融化的残雪,在午后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然而,就在这片料峭春寒之中,魏公府邸深处,几株老梅却仿佛感知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已然傲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清冷而执拗的香气,如同无形的丝线,在依旧寒冷的空气里蜿蜒流转,试图为这座日益显露出磅礴帝王气象的北方雄城,平添几分属于文人的雅致与风骨。
但这缕缕幽香,似乎终究难以驱散弥漫在权力核心处那无形却日益厚重的、名为“天命所归”的凝重气息。魏公刘湛,虽已位极人臣,开府建牙,威加海内,掌控着北中国广袤的土地和强大的军队,但所有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那最后、也是最关键、最敏感的一步,正被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无形力量推动着。这力量源于赫赫战功,源于日渐稳固的统治,源于麾下文武那灼热期盼的目光,也源于旧有秩序那不可逆转的衰颓。它如同冰封河面下汹涌澎湃的暗流,奔腾激荡,只待那象征性的春雷骤然炸响,便要破开坚冰,浩浩荡荡,一泻千里。
这一日,魏公府核心的议事殿内,上好的银骨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熏笼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却似乎驱不散那股源自人心深处、对未来既期待又略带忐忑的燥热。刘湛端坐于上首那张铺着玄色貂皮的主位,身着寻常的玄色锦袍常服,并未刻意彰显威仪。然而,他那看似放松的姿态下,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一方触手温润、色泽澄黄的田黄石镇纸,那细腻的质感仿佛能稍稍安抚内心翻涌的思绪。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殿内任何一人身上,而是越过了敞开的殿门,落在了庭院中那几株在料峭寒风里依旧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艳红的腊梅上,显得有些深远,仿佛在透过花影,审视着某种更宏大的图景。
郭嘉难得地没有如往常般插科打诨,或是摆弄他那个似乎永远不缺酒的皮囊。他只是斜斜地倚靠在一根盘龙金柱旁,双臂环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慵懒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清明,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悄无声息地在殿内几位重臣脸上缓缓逡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熟知剧本、却依旧期待演员如何演绎的大型戏剧。而贾诩,则如同彻底融入背景的古画人物,静坐在离炭火稍远的阴影里,双手拢在袖中,眼帘低垂,呼吸悠长,宛若入定的老僧,外界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唯有总揽政务的荀衍,面色肃然,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他带来了足以搅动眼下微妙平衡的重要消息。
殿内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的轻响和众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这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荀衍终于上前一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空旷高阔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响:“主公,”他微微躬身,双手将帛书呈上,“长安朝廷……以天子名义,遣使送来诏书,使者已至馆驿。诏书言……欲……欲加主公九锡之礼,以彰不世之功,酬柱石之劳。”
“九锡?”刘湛摩挲着田黄石镇纸的指尖动作微微一顿,那光滑的触感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荀衍,看向他手中那卷象征着汉室最后尊严的帛书,脸上看不出丝毫意外或是惊喜,仿佛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早就在他预料之中,甚至等待已久。九锡——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这九种源自上古、唯有帝王方可赐予的最高礼遇,其象征意义,早已超越了器物本身,近乎于“天命所归”的公开预告与最后一次、也是最隆重的“加冕”。前朝王莽,乃至如今的曹操,皆曾受此“殊荣”,而其后的历史走向,天下稍有见识者,皆心知肚明。
倚在柱旁的郭嘉,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浓浓讥诮意味的弧度,他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耳语般低声道:“哟呵,咱们那位深居长安未央宫、如同金丝雀般的小陛下,还有他身边那些抱着祖宗牌位不肯撒手的老古董们,这次倒是‘懂事’得很,知道主动把这件最华美的‘嫁衣裳’给主公送来了。只是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褒奖,还是被河北传来的马蹄声和咱们邺城日益高大的宫墙,吓破了胆,不得已而为之的‘顺水推舟’?”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阴影中的贾诩,此刻终于缓缓掀开了低垂的眼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无论其心如何,是真心实意,或是迫于形势,此乃大势,非人力可逆。主公扫平河北,威震天下,百姓归心,将士用命。加九锡,非是请求,乃是确认。确认这天下权柄,已然易主。受之,则名分更固,天下景从,顺势而为,水到渠成;却之,反惹无穷猜疑,徒乱已定之人心,实为不智。”他的话语,永远那么直接,那么冷酷,却又那么精准地切中要害。
荀衍深吸一口气,接口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条理:“文和先生所言,实乃洞彻时局之论。如今河北初定,百废待兴,然四方诸侯,皆在瞩目邺城风向。正需此等至高殊荣,以定鼎人心,彰显天命所归,使观望者下定决心,使潜在之敌心生畏惧。况且,此议由长安朝廷主动提出,我等只需顺势承接,便可免去诸多‘僭越’、‘逼迫’之非议与口实,于名声最为有利。只是……”他话锋微转,略显迟疑,“九锡之礼,乃上古重典,规格极高,仪程极为繁琐复杂,涉及车马、服饰、乐舞、仪仗、宫室等诸多方面,丝毫错漏不得,需调动大量人力物力,郑重筹备数月,方能不失庄严,以免……贻笑大方,反损威仪。”
刘湛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几株凌寒独放的红梅,仿佛在它们倔强的姿态中寻找着某种共鸣。良久,他轻轻放下了手中那方已被捂得温热的田黄石镇纸,那“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为这场短暂的商议画上了一个**。他站起身,玄色锦袍的衣袂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缓步走到殿门前,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料峭春寒中肆意展现生命力的红梅,用一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决断力的语气,缓缓道:“既然是天子和朝廷的‘美意’,亦是天下民心所向,我等……岂能推辞?”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荀衍身上,“文若,此事便由你总揽,会同太常、光禄勋等礼官,详细查阅典籍,依古制精心筹备,务求隆重庄严,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不得有丝毫怠慢疏漏。我要让天下人看到,这九锡之礼,受之无愧!”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语气平淡,却瞬间在权力的核心圈层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这一步,他必须走,而且要走得堂堂正正,走得光芒万丈,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清楚地看到,旧的时代已经落幕,新的秩序,正在他的手中建立。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从魏公府传出,先是让核心的文武官员为之震动,随即如同涟漪般扩散至整个邺城,乃至更远的州郡。一种混合着兴奋、期待与历史参与感的情绪,开始在城市中弥漫。礼官们立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他们翻箱倒柜,查阅着积满灰尘的《周礼》、《仪礼》等典籍,为每一个仪式环节、每一种器物的形制规格争论得面红耳赤;邺城内外最大的工坊被全部动员起来,技艺最精湛的工匠们日夜赶工,雕琢着象征征伐与巡守的华贵大车,驯服着毛色纯净、体型雄健的玄黑色骏马,织造着绣有山、龙、华、虫等繁复章纹的衮冕礼服;宫人和士卒们则忙着清扫宫室殿宇,铺设崭新的红色地毯,修剪园林花木……一股盛大典礼前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严谨的忙碌气氛,如同温暖的春潮,彻底笼罩了这座新兴的北方权力中心,使得初春的寒意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
筹备工作持续了将近一月,其间细节的推敲、物资的调配、人员的演练,无不耗费着荀衍和礼官们巨大的心力。终于,在一个经过反复卜筮选定的、被认为是上应天象、下合地利的吉日,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九锡之礼,正式举行。
这一日,天公作美,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澄澈如洗的蔚蓝色。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照耀着银装素裹后更显洁净肃穆的邺城。从魏公府大门开始,一直延伸到城外特意筑起的三层受礼高台,长达数里的御道两旁,旌旗蔽日,色彩斑斓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顶盔贯甲的武士手持明晃晃的长戟,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宫门一直排列到高台之下,军容鼎盛,肃杀威严之气直冲云霄。无数的百姓被允许在士兵隔离出来的指定街道两旁围观,人人翘首以盼,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激动,以及一种能够亲眼见证历史转折的荣幸感。窃窃私语声如同海潮般低回,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条铺着崭新红毡的御道和高耸的礼台之上。
高台之上,香案供奉,烟雾缭绕。庞大的礼乐班子身着特定礼服,肃立于两侧,编钟、玉磬、建鼓等乐器沉默地陈列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奏响。整个场面庄重、宏大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
吉时一到,庄严肃穆的礼乐轰然奏响!编钟悠扬沉浑,玉磬清越激荡,鼓声沉稳如雷,多种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恢弘磅礴的声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仿佛沟通了天地。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刘湛缓步走出了魏公府。他今日并未穿着最为隆重的衮冕,而是选择了一身庄重的玄端朝服,黑底红边,纹饰简洁而大气。然而,这身相对“朴素”的服饰,却丝毫未能减弱他周身那沉凝如山、不怒自威的气度。阳光洒落在他挺拔的身躯和沉静的面容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使他看起来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神祇,令人不敢直视。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之上,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沿着红毡铺就的御道,缓缓登上那高高的、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受礼台。
长安朝廷派来的使者,是一位须发皆白、代表着汉室最后体面的老宗正,他捧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立于高台中央,面对缓缓走来的刘湛,尽管极力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干涩的嗓音,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恐与复杂。他展开诏书,运足中气,用一种古老而悠扬的腔调,开始宣读那篇由朝廷饱学之士绞尽脑汁、辞藻华丽到极致、极尽褒扬之能事的册命诏书:
“……咨尔魏公刘湛,禀乾刚之烈性,韫忠亮之弘心。奋其武怒,纠率同盟,清荡寰宇。官渡一役,摧袁绍如枯朽;河北四州,收黔首于衽席。功高伊霍,德冠群后,巍巍乎其莫能名,荡荡乎其无能称!是用锡君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以彰其讨逆安邦、巡守四方之威……”
每宣读完一项赏赐,便有身着特定礼服的礼官,运足丹田之气,拖长了声音,高声唱喏。随即,相应的、象征着无上荣宠与权柄的器物,便被精心挑选的力士或仪仗队员,以最庄重、最恭敬的姿态,缓缓抬上或引至高台之前,展示于朗朗乾坤之下,展示于万千军民面前。
那装饰着金银玉饰、华丽非凡、象征征伐与巡守的的大车和战车;那四匹毛色纯黑、神骏异常、鞍鞯鲜明的雄壮骏马;那绣着山、龙、华、虫等繁复章纹、流光溢彩的衮龙袍与配套的赤色厚底鞋;那成套的、需要数十人协作演奏的编钟乐悬与精心排练的六佾舞队……一件件,一桩桩,如同走马灯般,在礼乐的伴奏和礼官的唱喏声中,次第呈现。这不仅仅是一场盛大隆重的仪式,更是一种无声而强有力的宣告,一种旧时代权威向新时代主宰的权力交接与最终确认。
刘湛肃立于高台中央,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平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星空的夜空,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头的人群。他看到了那些追随他南征北战、身上伤痕累累却目光炽热的老部下;看到了那些新近归附、眼神中尚带着几分审慎与期待的河北士绅豪强;也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南方那未知的、广袤的疆域,以及那些潜在的对手。此刻,他心中并无多少想象中的激动与狂喜,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于“理应如此”的平静,仿佛眼前这极致辉煌的一切,不过是漫长道路上一个水到渠成的里程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九锡之物背后所承载的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仅是无上的权力和荣耀,更是如山如海的责任,是天下苍生对安定与繁荣的期盼,是历史赋予他的、开创未来的使命。
当最后一项,那用于祭祀天地祖先、象征着沟通人神权力的“秬鬯”被盛在精致的玉瓒中,由使者恭敬地捧到刘湛面前时,整个九锡之礼达到了最终的高潮!所有的礼乐器物在这一刻同时奏响、展示!编钟玉磬齐鸣,声震云霄,六佾舞队翩然起舞,动作庄重而富有韵律!
台下,以荀衍、徐晃、张辽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在庄严肃穆的乐舞声中,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般,齐齐跪伏下去,以头触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如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魏公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声浪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力量,一浪高过一浪,滚滚向前,震撼着脚下的土地,也震撼着现场每一个人的心灵,仿佛连天空中的云彩都要被这巨大的声浪驱散!
刘湛立于权力的顶峰,承受着这万众的欢呼与朝拜。他微微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平身的动作。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但他的姿态却清晰地传达给了每一个人。欢呼声渐渐平息,无数道目光依旧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与期盼。
他的目光,再次越过如林的人群,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云雾缭绕之下,是广袤的荆襄大地,是未服的江东水乡,是地势险要、闭关自守的益州,是依旧潜流暗涌、等待着最终归属的广袤南方。
盛大而繁琐的九锡之礼终于圆满结束,接下来便是规模空前的庆典。魏公府内,早已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如同不夜之城。觥筹交错,珍馐美馔如同流水般呈上,精心编排的歌舞曼妙上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彻夜不息。文臣武将们个个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相互敬酒庆贺,高声谈笑,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自信,仿佛那更加辉煌、触手可及的明天,已然随着这九锡之礼,正式拉开了帷幕。
刘湛作为绝对的主角,自然成为了众人敬酒的焦点。他面带温和的笑容,从容应对,与每一位前来道贺的重臣、将领亲切交谈,或是勉励,或是抚慰,展现出身为上位者应有的气度与亲和。然而,在接连饮下数十杯酒后,他终究感到了一丝发自心底的疲惫。这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这极致喧嚣背后,那份唯有身处巅峰者才能体会到的、名为“孤家寡人”的寂寥与沉重。
他寻了一个间隙,对身旁的荀衍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借故暂时离开了喧闹震天、酒气氤氲的主殿,信步来到后园一处相对僻静的梅亭。亭子建在一座小小的假山上,四周老梅环绕,虽已过了最盛的花期,但仍有几缕残香萦绕不去。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妻子荀妤正安静地坐在亭中,石桌上温着一壶显然醒过酒的清冽佳酿,旁边还摆着几碟他素日喜爱、清淡可口的小菜。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此躲避喧嚣。
见到刘湛踏着月色走来,荀妤抬起眼眸,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如水,在清冷的月光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动人。她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刘湛斟了一杯热气袅袅的酒液,轻声道:“外面喧嚣鼎沸,尽是阿谀与热望,湛郎想必也累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也静静心。”
刘湛心中微微一暖,那种身处巅峰的孤寂感似乎被这温柔的体贴驱散了不少。他接过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酒杯,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梅冷香和妻子身上淡雅气息的空气,感觉胸中那股因喧嚣和酒精带来的燥热,瞬间被涤荡一空。“是啊,喧嚣。”他抿了一口杯中温热的酒液,目光有些悠远地望向亭外摇曳的梅枝,“九锡加身,人臣之极……古往今来,能有几人获此殊荣?可不知为何,妤儿,我站在这所谓的‘极顶’之上,却总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全新的、更加艰难的开始,而非征途的终点。仿佛……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身后催促着,不能停下,更不能后退。”
荀妤伸出纤细而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酒杯的手背上,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因为湛郎的心,你的志向,从未只局限于这北方的山河,不是吗?这九锡,是荣耀的冠冕,是权力的象征,但它又何尝不是一副最沉重、最华美的枷锁?它锁住了你,也催促着你,必须向着更高、更远、也更艰难的目标前行,直至……真正海晏河清,天下一统。”她的目光清澈,仿佛能直接看进刘湛的内心深处。
刘湛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从那柔软的触感中汲取着力量。他点了点头,叹息声中带着无比的坚定:“知我者,妤儿也。这天下……还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
就在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一活跃一沉静,也沿着小径寻了过来。正是郭嘉和贾诩。郭嘉脸上带着明显的酒意红晕,走路似乎都有些飘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笑嘻嘻地打破梅亭的宁静:“主公您可真会找地方躲清静!外面那些家伙,一个个敬酒跟喝水似的,还拉着我嚷嚷,说要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借着这九锡的东风,‘更进一步’呢!”他故意把“更进一步”四个字咬得又重又长,还挤眉弄眼,其中的暗示不言自明。
贾诩则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跟在郭嘉身后,平静地向刘湛和荀妤行礼,然后便肃立一旁,仿佛与周围的梅影融为一体。直到郭嘉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如同夜风拂过寒潭:“明公,九锡之礼已成,天下瞩目,威德已彰。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如今我辈虽定鼎北方,然树大招风,名高引谤,暗处之敌,只会更多,更险。”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继续道:“南方刘表,虽垂垂老矣,雄心不再,然据荆襄九郡之富庶,拥带甲十余万之众,倚靠长江汉水之险,不可小觑;孙权继承父兄基业,坐断东南,年少有为,励精图治,麾下周瑜、鲁肃等皆为人杰,虎视眈眈,其志不小;益州刘璋,虽性情暗弱,无进取之心,然蜀道艰难,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西凉韩遂、马腾,虽遣子为质,表示归附,然其性如狐狼,反复无常,亦需时刻安抚,以防生变。更兼……”贾诩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兖州曹操,虽表面臣服,接受封赏,然其心难测,枭雄之姿,世所罕见。彼蛰伏兖州,整顿内务,操练兵马,恐为我等未来之心腹大患。前路,绝非坦途,依旧艰难险阻,遍布荆棘。”
刘湛静静地听着贾诩那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分析,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未知的星空。他松开荀妤的手,站起身,走到梅亭的边缘,手扶冰冷的栏杆,沉声道:“奉孝,文和,你们说得都对。这九锡,不是终点,不是可以躺在上面睡大觉的功劳簿。它是号角,是战鼓,是催促我们继续前进的旗帜!”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开创未来的豪情,他伸出手指,坚定地指向南方那深邃的夜空,“北方已定,根基已稳,内部整合,非一日之功,可交由文若等人循序渐进。而接下来……”他的手指仿佛要划破夜幕,“我们战略的目光,我们兵锋所向,该投向那片更为广阔,也必然更为复杂、更具挑战的天地了!荆襄、江东、益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郭嘉此时也收敛了脸上戏谑的笑容,难得地正色道:“主公所言极是!荆襄九郡,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乃用武之国,天下腹心!得其地,则可养兵百万;得其民,则可获才俊无数;顺流而下,则可直捣江东腹地!刘景升如今不过是守户之大,色厉内荏,其子嗣刘琮、刘琦皆非雄主之才,内部蔡瑁、蒯越等大族各怀心思,纷争不断,取之正当其时!此乃天赐之机!”
贾诩微微颔首,补充道:“然则,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荆襄之地,不同于河北,士族门阀势力盘根错节,关系复杂,非一味强攻可以速定。需有万全之策,刚柔并济,方可一举而定,避免陷入长期战事泥潭,消耗国力。或可先遣能言善辩之使,前往襄阳,以通商、共抗江东等名义联络,探其虚实,观其君臣之隙;或可暗中寻访当地不得志之贤才、与刘表有隙之豪强,许以重利,结为内应,以待时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刘湛听着两位最为倚重的谋士,一激进一稳健,却目标一致地分析着南方的局势,心中那幅关于未来的战略蓝图,已然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转过身,目光先是掠过北方巍峨连绵、灯火璀璨的宫阙群,那是他权力的象征和根基所在;继而再次望向南方那深邃莫测、隐藏着无限可能与挑战的夜空;最终,他将目光收回,落在了身边温柔而坚定的妻子,以及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身上。他们的存在,是他敢于望向更远方的底气。
“传令下去!”刘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九锡礼成,乃国之大事,全军同庆!即日起,大宴三日,犒赏三军将士及所有有功之臣,酒肉务必充足,让将士们分享这份荣耀!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三日之后,各部需立即收心,整军备武,操练阵法,修缮器械,不得有误!同时,命各州郡,广积粮草,充实府库,以备不时之需!此外,”他的目光看向郭嘉和贾诩,“派出最得力的细作、探子,携带重金,分多路潜入荆襄、江东各地,我要知道刘表、孙权他们的一举一动,兵力部署,内部派系,山川地形,民情舆论……总之,关于南方的一切,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诺!”郭嘉、贾诩,乃至一旁的荀妤,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从那道挺拔身影中散发出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雄心与力量。那是一种不再满足于偏安北方,誓要席卷天下的决心。
夜色渐深,梅亭之中,灯火如豆。刘湛、荀妤、郭嘉、贾诩四人,依旧在低声商议着,交换着彼此的看法与信息。
而远处,邺城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夺目,如同繁星落地,彻夜不熄,照亮着这个位于权力之巅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