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李明夷大摇大摆,走出了客栈,步行朝着附近的街市走。
随着橘色的日轮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气温迅速下跌,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
李明夷悠然闲逛的样子,实则暗暗警惕,因他隐约感觉到暗中有人窥伺着自己。
这是他成为“初窥门径”的修士后,感知增强带来的结果。
就如远古时代,野兽天生能感觉到丛林里敌人窥伺的注视,而人类却在漫长的进化中,逐步丢失了这赖以生存的本能。
“谁在跟踪我?公主和滕王那边?不……应该不是……”
李明夷思忖着,“最大的可能,就是东宫那边的人,严宽将白天的所见,汇报了回去,引起了关注?”
必须得甩掉尾巴。
李明夷神态自若,很快来到了街市。
这里夏天的时候会有夜市,十分繁华。
但冬日里就萧条了许多,街道两侧的吃食铺子仍聚集了许多人。
他找了家铺子吃东西,等人流更多后,起身混入人群,去成衣铺子,给自己买了个两套衣衫,又选了软靴。
自己穿了一件,又让伙计用包袱装起来其它。
而后趁着人多的机会,从铺子后门溜出,七拐八拐。
等确定暂时甩掉跟踪者后,他于行走间蓦地低头,右手覆盖在脸上揉搓了下,人皮面具微调,已换了一副不起眼的平庸样貌。
这是他全新的身份!
与谢清晏接触,务必谨慎,他并不准备暴露“李明夷”这个马甲。
而后,他离开这片区域,又寻了个车马行,租了一匹劣马。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冬中,他骑乘劣马沿着东斜大街,再次前往大鼓楼附近。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了城南“红泥酒家”附近,并在附近布置一番后,在这酒肆斜对面的面馆开桌坐了下来,等待“猎物”到来。
……
……
更早些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前。
谢清晏完成一天的工作,步行出了大理寺,朝着家宅返回。
谢家的宅子距离大理寺不远,谢清晏习惯了步行回家,以此亲民,更多地了解民间百姓。
“嘎吱嘎吱……”
谢清晏踩着残余的雪粒,走在黄昏中,可往日会与他亲切地打招呼,行礼的街坊百姓们,却换了副面孔。
两侧的商铺老板、伙计们静静地望着他,神色各异,大部分带着若有若无的疏远和冷淡。
铺子里,一些客人,尤其是读书人眼神冷冽,低声议论着什么,更有人朝着他指指点点。
前方,有领着孩童的妇人走过来,看见谢清晏,妇人面色一变,拉着孩子匆匆绕行,避开他,仿佛他染了什么瘟病。
谢清晏隐约听见,附近街道的角落有人“呸!”了一声,伴随着有人大声咒骂脚边一条乞食的黄狗:
“狗东西!为了口吃的脸都不要了!”
黄狗:??
谢清晏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很快拐入巷子,回到自家宅邸外。
刚踏入院子,就看到家中老仆带着小厮,用铁铲清理墙角冻成冰的粪水。
“老爷……”家仆们紧张地用身子挡住那些粪水。
谢清晏眼角抽动了下,说:“又是有人泼进来的?”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昨日起,就有人不时从院墙外头丢进来石头、粪球等杂物。防不胜防。
老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谢清晏抬手拦住,他摇摇头继续朝饭厅走去。
谢家饭厅内,圆桌上摆满了饭菜。
谢清晏唯一的妻子,儿子,女儿分别围坐在桌旁,等待他回来,只是气氛并无往日其乐融融,而是压抑。
“都说了不用等我。”谢清晏咕哝一声,将外套脱下交给丫鬟,在主位坐下。
抬手掀开了饭菜上扣着的,用来保温的海碗。
旋即他愣了下,只见饭菜分量少了很多,菜蔬也不新鲜。
谢家女儿面无表情地开口解释:
“往日给咱家供应的菜贩说卖光了,只剩下蔫掉的菜,还有旁人不要的下水肉。”
她豆蔻年纪,脸颊残留婴儿肥,往日与父亲最亲近,只是如今也疏离冷淡了。
而往常菜贩、肉贩都会将最新鲜,最好的留下来,给谢少卿府上。
只因为京城人都知道,大理寺的谢少卿秉公执法,乃是一位“青天”。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清晏沉默不语,而后长叹一声:
“是我连累你们了。”
谢家长子忍不住道:
“父亲也是为了保全家人……何必自责?”
中年发妻小声道:
“不妨事,明天我叫下人去远一些的菜市场买,也就……”
谢清晏将筷子重重摁在桌上,起身道:
“今日没胃口,你们吃吧。”
他抛下家人,步伐沉重地走出饭厅,沿着回廊进了书房。
关上书房门,夕阳彻底沉入地面,黑暗到来,他点燃桌上的灯烛,而后沉默地坐在桌旁,定定地盯着笔架出神。
“邦邦……”
院子外头,传来打更人报时的梆子敲打声。
谢清晏脑海中翻涌着这两日家中的变化,又想起了前天公主府内,李明夷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今晚,就是约定见面的时间。
自己要赴约吗?
谢清晏仍无法下定决心,因为这件事风险巨大,无论李明夷是在钓鱼,试探自己是否真心投靠大颂朝。
还是对方真的是景平陛下派来接触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下,去见面都要承受巨大的危险。
稍不留神,消息走漏,就是全家灭门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这会令他宁肯背负一世骂名,也保留下来的有用之身葬送。
可若不去?
倘若真是景平陛下在求救……谢清晏心头挣扎,脸庞在烛光中也扭曲了起来。
许久后,他终于还是有了决定,于是他再不犹豫,迅速起身,更换了一套衣服,又从床板下取出一个包袱。
之后,他走出书房,对下人说了句备车,而后以出去办事为由离开府邸,在后门坐上了马车。
“老爷,去衙门吗?”
驾车的车夫,是他最信任的老仆,为谢家工作了近五十年,视同亲人。
“去城南,大鼓楼附近。”谢清晏道。
老仆愣了下,并未细问,驾车前行。
谢清晏则打开包袱,其中摆放着胡须、簪子,一套外衣……都是能简单改变容易的物件,将之塞入棉衣里层。
旋即耐心等待起来,等马车到了目的地,他先让老仆驾车从目的地附近经过,并在车厢中小心地观察。
没有瞧见异常后,他又让马车停在了一条街外,另外一间他常去的,有包厢的酒楼。
“在门口等我。”
吩咐一句,谢清晏进了酒楼,要了一个包间。
等吃食上全后,他才迅速取出怀中的胡子,贴在脸上,又放下头发,换了个发型……等大概伪装了下,他才从酒楼后门溜出去,步行前往一条街外的红泥酒家!
“应该没人跟踪我……不过这样一来,那个李明夷能不能认出我?”谢清晏有点担忧起来。
惴惴不安地踏入了那名为“红泥酒家”的酒肆,谢清晏在大堂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酒,一叠下酒菜,边吃喝,边等待起来。
又等了好一会,就在谢清晏觉得对方爽约的时候,易容后的李明夷迈步走入酒肆,目光一转,在谢清晏背后的那张桌子坐下,压着嗓子,低声笑道:
“谢大人,陛下没看错你,你终究还是来了。”
谢清晏悚然一惊,控制着不去转身,同样压低声音:
“你是谁?”
他以为来的会是李明夷。
“呵呵,谢大人不必紧张,李先生不方便与你接洽,由我来与你接头。”
谢清晏心下稍安,又好奇道:“你如何认出是我?”
李明夷沉默了下,道:“谢大人的易容术还有待加强。”
谢清晏:“……”
几秒钟的尴尬后,谢清晏急声道:
“你们到底是谁,是陛下要你们寻我?”
李明夷道:“陛下就在城中,我将带大人去见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语速飞快地交代了几句。
而后起身,朝店铺外走去,看的正要来招呼的伙计一愣一愣的。
陛下要见我……谢清晏心跳骤然加快。
他强行按耐住激动,坐在原位继续吃喝,等酒壶清空,他才起身付账,走出店铺,四下扫了一圈,拐入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
……
巷子中,李明夷顶着一张平庸脸孔,靠墙等待着,见他走来,甩手丢出一个漆黑的,用黑布缝制的口袋,干笑道:
“谢大人理解一下,陛下位置不可暴露,劳烦戴着这个,才能带你过去。”
谢清晏一怔,点头道:“好!”
他干脆利落地将口袋套在头上,甚至为表忠心,又在领口打了个结。
事到如今,他已信了七分,因为若今日是钓鱼,那压根不必多此一举,现在直接收网,抓自己就行了。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反而证明是真的。
“得罪了。”李明夷说道,旋即体内虚幻金丹轰隆隆旋转,一甲子精纯内力流经四肢百骸,他气力大增,将谢清晏夹在腋下,只觉轻如鸿毛。
他沉腰屈膝,带着一个大活人,于寒冬中狂奔起来。
期间几次纵跃,翻过了几堵院墙,最终抵达一个他踩好点的,废弃无人的僻静院落。
李明夷将谢清晏如鸡崽一样拎到了一间柴房内,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叮嘱道:
“大人稍等。”
而后,他折身出了柴房,到了隔壁房间,手一抹,将面具取下,露出“柴承嗣”的容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