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风第一次站在老艾面前的时候,就有种自己在拜见老丈人的错觉。
这个年过五旬身材却依然魁梧的维族汉子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儿带回来的男人。
那如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好像在说:“小子敢有一点坏心思,我沙包大的拳头立马砸你脸上。”
尴尬的气氛最后还是靠小麦解了围,她反复拍胸脯保证只是朋友,而且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陈风在客栈帮了很多忙的话,这才让老艾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你别介意,自从妈走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一边张罗让我相亲,一边防着我在外面交朋友,简直烦死了,但我爸他心不坏,而且做饭是真的好吃。”
老艾去厨房生火起灶,小麦则带着陈风往棉田走去,傍晚的风已经有些凉了,让两人都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陈风其实之前对棉花并无多少了解,甚至在火车上和李伟闲聊的时候还闹过笑话,他一直以为棉花是植物的花朵,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种子纤维。
每年八月末,棉花子房内部种子表皮细胞开始生长,形成纤维初始形态,三周后趋于成熟的棉铃自然裂开,露出蓬松的白色棉絮。
一旦吐絮,5-7天内就必须采摘,不然风吹日晒就会造成纤维拉力下降,色泽遭受污染,严重影响棉花的品级。
这也正是新疆棉农们需要从全国各地雇佣“拾花客”来帮忙的原因,毕竟面对几十亩上百亩的棉田,不断低头俯身去采摘,这是对体力的极致考验,绝非单枪匹马就能搞定的。
“前面这片就是我家的棉田,一共四十亩,雇了五个‘拾花工’,平均每天能采一亩地,我和我爸也会一起帮忙,但就算这样至少也要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全部完工。”
小麦家的棉田规模不算小,但相对的种植成本也高,老艾不但要支付“拾花客”每公斤1.8元的报酬,还要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和住宿。
借着落日的余晖,陈风一眼就看到了建在田地旁的一间活动板房,心想那应该就是“拾花客”们的临时宿舍,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劳动者把汗水挥洒在了新疆的土地上,成就了“万人弯腰”采棉的盛况。
“吴叔,今天差不多了,把采的棉花都打包好,回头吃完饭我爸就运到晒场去。”
小麦冲着棉田喊了一句,随后几道身影从中直起了腰,陈风这才注意到原来有人就在面前“拾花”,自己先前却半点都没发现。
“吴叔和他老婆孩子从2002年那会就开始帮我爸采棉了,他们正好五口人,吃住都方便,要价也不高,虽然这两年岁数大了,速度是慢了些,但贵在知根知底,没那么多麻烦。”
吴叔第一个走上田埂,他有着典型农民的深褐肤色,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看陈风的视线投过来还有些腼腆,局促的抬抬手想要打招呼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跟在吴叔后面的是他的老婆,同样都已经是五十多的年纪,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作压弯了她的腰,但还是努力扬起头冲着东家露出笑容。
紧随其后的三人都戴着斗笠,陈风发现其中一个还是年轻女生,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瞧向小麦的目光里都是崇拜和羡慕。
此时身后正好传来“突突突”的声响,是老艾开着装马达的小三轮来送饭,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一个简单的炒土豆丝,一个用羊肉汤煮的素抓饭就是吴叔他们今天的晚餐。
笑呵呵的感谢,然后端过饭碗,吴叔带着家人就在田埂上一蹲,三口饭一口菜,吃得倍香。
陈风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中国几亿农民的缩影,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用劳动换取温饱和尊严。
“我们也先回去吃饭吧,等天色晚点再回来,到时候会有惊喜哦。”
又沿着棉田溜达了一圈,小麦便领着陈风往家走,路上经过一片“迷你”棉田,大概只有三四亩的样子。
“咿呀,呀呀,呀呀呀。”
突然几声清脆的呼喊从棉田里传来,陈风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一个小女孩从后面抱住了腿。
“阿娜尔,你这淘气鬼,下次看清楚人再抱啦,他可不是阿布哥。”
小麦显然是和小女孩认识,半蹲着身子将她拉到身边,一边帮着拍掉裤子上的尘土,一边笑盈盈地“责怪”。
阿娜尔现在也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人,但却丝毫没有露出半点不好意思,反而双手不断冲着陈风做起了手势。
“阿娜尔是聋哑人,她正在向你问好,说欢迎你来村子里玩。”
陈风听了小麦的解释才反应过来,赶紧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心想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善意,于是灵机一动从兜里摸出了从喀什带过来的便携式电风扇,直接挂在了阿娜尔的脖子上。
“咿呀,呀呀呀!”
小女孩并未料到会收到礼物,她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又好看又能自己吹风的“神奇物件”,高兴地冲着陈风的脸颊就是亲了一口,随后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额,这可是老子的初吻,就怎么被个小女孩给拿走了?”
陈风满脸通红,小麦则是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阿娜尔爸妈走得早,靠爷爷拉扯长大,家里一直困难,全凭这几亩棉花田生活,她从小就乖巧懂事,所以村里的大伙们也都会帮衬着。”
兴许是触景生情,看了眼身边棉田的小麦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询问陈风能不能在团结村多待几天,这样就可以帮着把阿娜尔家的棉花一起采了。
陈风本就对阿娜尔的遭遇唏嘘不已,听小麦这么一说自是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八点光景,棉田里的“拾花客”们都陆陆续续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劳作,他们此起彼伏地直起腰露出身形,在金色晚霞的映衬下宛若云海里的浪涛。
来到团结村只是几个小时的功夫,陈风却发现这里和自己在网络上看到的新疆并不一样。
“营销号给的滤镜都是虚假的美好,天苍苍野茫茫的不羁灵魂果然只存在于别人的讲述里。”
陈风逃离上海是为了主动选择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他原本以为新疆会是那片“净土”。
但从喀什一路来到莎车,沿途的所见所闻似乎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生活的不易如影随形,不管谁,不管在哪里,总也无法挣脱。
“想什么呢?走这么慢,快点,待会饭菜凉了我爸要发火的。”
小麦如灵鸟般的声音把陈风从杂乱的思绪里一把拉出,她背着双手站在路前面,嘴轻轻歪着显得俏皮可爱。
“我是不是能想点办法帮帮小麦和阿娜尔她们?比如说上网查查有没有更科学的棉花种植方法,这样就能多换钱,生活也不用这么辛苦。”
陈风心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无疑违背他逃离上海来新疆躺平的初衷。
但有时候人就是如此,总会莫名地生出某种善意和责任感,然后任由其如燎原的野火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