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抵达喀什古城的时候恰逢黄昏将至,层叠的金红色晚霞勾勒出天空的形状。
从东边的老城门步入其中,历史的沧桑浸润了斑驳的石板路,暖黄的灯光让建筑的轮廓愈发清晰。
角落的阴影里传来铁锤敲击的“叮铛”声,那是制作铜壶的匠人在执着追求着每一条完美的弧线。
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的芬芳,若是顺着寻去,便能看到有些年头的白色搪瓷茶缸整齐排列,里面正咕嘟着肥美的鸽子或是淳厚的羊骨。
为了将对“自由”的追求贯彻到底,陈风在来之前特地没有去做详细的攻略,只是在论坛上随便看了几篇介绍喀什的随笔文章。
其中诗人郭小川的一句话让他记忆颇深,说的是“不走南疆,不知新疆如此天高地广;不到喀什,不知新疆如此源远流长。”
此时此刻漫步在色彩斑斓的穹顶飞檐与雕花门窗下,九十九条迷宫巷弄藏着木卡姆旋律与艾德莱斯绸的光影,陈风内心深处那初来乍到的狂潮也渐渐归于平静。
历史的厚重之所以总能引人入胜,是因为哪怕一块砖,一捧土,都会以独特的方式去连接百年甚至千年的风尘与记忆。
陈风抚摸着土黄色的城墙,心想或许唐宋时期也有一位丝绸之路上匆匆走过的旅人曾经和自己做过相同的事情,这种跨越时间的体验何其美妙,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先找个地方落脚吧,网上都说古城里有不少很有特色的民宿,应该不难找吧。”
既然已经决定要在喀什待上一段时间,那寻个合适的住处肯定是第一要务。
陈风对于民宿旅店的要求向来不高,干净整洁是唯一的硬性要求,如果还能带有点文青范或者一个能够俯瞰古城美景的露台那就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的妙不可言,可以归其为科学概率的巧合,也能说是上天的注定。
总之当陈风拐过一条并不起眼的街巷时,熟悉的旋律像风一样挤进了他的耳朵。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要知道这里可是离着中原几千公里远的西域古城,听到《蓝莲花》的概率不亚于中国足球冲出亚洲。
本就对许巍很是痴迷的陈风顿时就挪不开步子了,他循着歌声不断深入,沿途二楼悬挂的维吾尔毛毯色彩斑斓,将灯光分隔成亮与暗的方块。
淡淡的香味若隐若现,最后撩起低垂的泛黄的杨柳,一处别致的门栏便出现在眼前。
“‘像风一样’客栈,灵感是许巍那首《像风一样自由》吧?和我的名字倒是挺搭,要不就住这家?”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陈风下一秒就做出了坚定的选择,因为随着客栈半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着好看栗色头发的年轻女孩抱着粉色的小盆走了出来。
她只是轻轻呼喊,不知从哪里就窜出两条小狗,一黑一白,旺旺叫着往她腿上不断磨蹭。
那一刻的陈风终于相信小说里那种“心脏被砰一下”砸中的感觉了,他的眼睛始终无法从女孩的身上移开半分。
“啊,不好意思,它们都很乖的,小黑小白,快快,来客人了,到旁边去吃。”
女孩注意到了像电线杆一样杵在原地的陈风,还误以为是怕狗,赶紧把饭盆挪到墙边,随后悄悄把手在衣角抹了抹才露出微笑迎了上来。
“你好,欢迎来‘像风一样’,你可以叫我小麦,是这里的老板,需要我带你参观下房间吗?二楼露台可是能看到喀什最美的夜空哦。”
言语中带着俏皮,一双眼睛藏着星星,小麦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在陈风面前闪着金色的光。
他终究挡不住这温柔的“推销”,甚至都没仔细看一眼小麦所说的那个神奇露台,直接就订了三个月的房间。
大单让小麦欢呼雀跃,其实她经营的这家民宿生意并不好,加上陈风现在也只住了三个客人。
“你的电话留一个,方便我联系,还有这张是店里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号码,如果在喀什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事都可以找我。”
就这样继李伟之后,陈风在喀什有了第二条人脉。
整理好房间重新回到街上的他拿着被蜡笔涂成彩色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麦合丽亚·艾拜杜拉,真是好听的名字,我就说左宗棠抬棺出征新疆肯定不是为了几颗哈密瓜嘛。”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胃口大开,烤包子、油馕和羊肉串接连下肚却还是意犹未尽。
于是陈风决定找个正儿八经吃晚餐的地方。
新疆和上海之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正是古城琳琅满目的饭馆吆喝着卖力迎客的时间,极具民族特色的建筑亮起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身着传统服饰的店家们站在街边不断向过往游客介绍自家的招牌美食。
“我滴朋友,来尝尝正宗的新疆过油肉拌面,绝对好吃,还便宜得很。”
“老板,我们家做的是新疆馕坑烤鱼,皮牙子多多的给你,不好吃不要钱。”
“都看看看新鲜的羊肉和牛肉,都是中午才从大巴扎宰了送过来的,红柳大串,只要十块钱,只要十块钱。”
他们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听便知道是集中培训的成果,但落在饥肠辘辘的陈风耳朵里却反而成了对“正宗”和“美味”的佐证。
最后凭着眼缘走进一家名为“大观园”的餐厅,在维族女孩的引导下朝着二楼靠窗的雅座走去。
这家店的规模很大,上下三层,中央完全挑高打通到屋顶,宽敞的大厅据说还经常承接新疆婚礼,到时候会有几百人一起合着音乐起舞,是当地一道靓丽的文化风景线。
“李伟?我滴天,这也能遇上,太巧了吧。”
刚走到自己的座位,陈风就从隔壁桌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定睛一看发现正在用餐的四人里竟然出现了李伟的身影。
原来作为上海第七批援疆队伍里最年轻的队员,李伟刚到指挥部报道就被几个老大哥拉着要来下馆子搓一顿,说是给他这位“老幺”接风。
陈风“随机”选择的这间大观园恰好是喀什当地的“网红餐厅”,于是才分开没多久的两人就这么又遇上了。
都是上海人,都踏上新疆的土地没多久,援疆的干部们见陈风独自一人便立马发出邀请。
喷香的烤肉拼盘和浓郁多汁的大盘鸡正好上桌,一场“临时起意”的老乡聚餐就这么拉开帷幕。
“你之前是在大龙服饰工作的?那应该对棉花熟啊,我记得大龙的产品超过九成原料用的都是新疆产棉花吧。”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男人谈天说地的内容开始不自觉地往工作上靠拢。
“我之前是负责和商超对接的,只管怎么和渠道搞关系,对产品的原材料的确不了解,不过听说咱的衣服质量不比那些外国牌子差,就是款式上差了点。”
陈风对自己先前的工作并没有多少自豪感,所以也压根没去吹牛,完全实话实说。
李伟几人又聊了不少关于新疆棉花的话题,比如未来要在喀什的莎车县建一个现代化植棉试验基地,比如要积极推动“上海企业+喀什资源”的新模式等等。
陈风虽然大多听不明白,但顺着回荡在清茶热气中的“专业术语”,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火车上所看到的那生长在大地上的白色云朵,心中好奇更胜,恨不得立马去一探究竟。
这顿饭足足吃了快三个小时才散场,和李伟再度告别,陈风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但还有很多商店开着门,口重的晚餐让他又泛起一阵口干舌燥,于是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一家小卖铺。
铺子的门面很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走过,胖胖的老板娘坐在最里面的躺椅上,正瞪着眼睛看向外面。
陈风心有疑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视线与自己无关,老板娘盯着的是散坐在店铺门外的几个当地孩子。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估计也就是八九岁的模样,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穿着的短袖上衣个个都有破洞,一张张脸黑不溜秋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
“不买东西就不要堵在门口!”
老板娘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起身就想要来驱赶,那领头的孩子兴许是被逼急了,直接跑到陈风的面前,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哥哥,你能帮我们买几瓶水吗?……最好再买几包饼干。”
陈风眼中闪过惊讶,这是在上海从未经历过的遭遇,多年的经验让他瞬间警惕起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孩们。
“哥哥,买一瓶水一包饼干也行,给我弟弟们吃。”
老板娘步步逼近,男孩显然已经慌了神,他想要去拉陈风的胳膊,但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后又主动放弃。
“行吧,你去拿吧,我看着啊,别太过分。”
陈风终究还是心软了,如蒙大赦的男孩立马开始行动,他应该是已经“谋划”了很久,所以才能在老板娘的虎视眈眈下精准地从货架上找到矿泉水和饼干。
没有预料中的“得寸进尺”,男孩最后甚至只拿了三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可他们明明是四个人。
“老板,再多给他一瓶,另外加四个红豆面包,总共多少钱?”
扫码付款,把额外的面包塞到小男孩手里,然后看着对方欢呼雀跃地跑到不远处的长凳上享用“美食”。
“其实你不用……”
老板娘欲言又止,兴许她曾经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但时间长了,次数多了,终究要为自己的小本生意负责。
走出小卖铺,天空的月亮已经从云朵后面钻了出来,皎洁的光亮给喀什古城穿上了别样的衣裳。
“哎哟,终于找到了,电话干嘛关机呀,不是说吃了饭就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神清气爽下的懒腰还没伸完,陈风就看到小麦站在拐角的巷子口双手叉腰,她额前的发丝微乱,一看就知道是跑过来的。
“啊,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刚才吃饭的时候遇到几个上海的老乡,多聊了几句,不好意思啊。”
小麦焦急的语气让陈风立马就红了脸,不断说着抱歉脚上也迈开了步子。
“哥哥,谢谢你。”
一声呼喊从身后传来,原来是那几个男孩见陈风要走,都站起身子挥着手表示感谢。
作为本地人的小麦自是一眼就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本还因为陈风“失联”而埋怨的目光顿时就柔和了下来。
“你这人还怪好的嘛。”
小插曲显然拉近了陈风和小麦的关系,返回客栈的路上,两人还主动聊起了维吾尔族的风俗文化,其中自然包括网络上盛传的“喀什滤镜”。
小麦直言虽然比起八、九十年代已经富裕了很多,但当地大部分老百姓依然在为生计而奔波,所以陈风遇见的那些小男孩并非特例,而是这座千年古城光鲜外表下现实的一面。
这不禁让陈风想起了刚才饭桌上援疆干部们所说的话,如今的喀什地区还有大量的县、乡、村依然处于非常贫困的境地。
党中央决定让上海来承担援建的重任,就是要集中力量用最短时间给这片拥有灿烂文化的土地带来新气象。
明月高挂,夜幕已深,古城散去喧嚣,静谧成了主旋律。
斑驳的光影在石砖砌成的高墙上作画,让陈风深深感受到了诗与远方的背后原来还有那么多现实的问题需要去正视和解决。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叹气,却让一旁的小麦会错了意。
“别闷闷不乐啦,这些年其实已经好多啦,政府很关心我们的生活,比如我爸在老家种棉花,村里不但包收购,还发补助,像刚才这种乞讨的情况已经不多见了。”
手掌轻轻拍击着陈风的肩膀,发丝的清香让他鼻尖渐痒,飞到云上的灵魂重新归壳,扭头朝着身边一望,那明媚的笑容格外难忘。
“喀什的第一个晚上还真是丰富多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