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卯时。
此时已是人影绰绰、灯火通明。
进入六月,清晨的凉意也淡薄了许多。
朱翊钧继续规律地起床、锻炼。
一身简单单薄的短打扮,站在乾清宫门前先是扭腰抬腿的热身,而后这才带着良安与田义开始每天的跑步锻炼。
菽安与栖乐也指挥着其他人忙碌着乾清宫的其他事宜。
随后便是照例赶到武成阁给朱翊钧送水。
一个时辰的时间下来,朱翊钧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回到乾清宫洗漱以及用完早膳,天色便已大亮。
辰时,精神抖擞地前往文华殿学习。
朱翊钧不排斥去文华殿学习。
一开始是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很新鲜,之前不曾尝试过。
如今适应了之后,倒也没有觉得枯燥乏味。
尤其是听着一些侍读的博古论今,对朱翊钧而言,往往能轻易把他的记忆拉回到几百年后的上帝视角。
耳朵听着侍读讲古,眼睛看着大明今人,脑海里浮想着几百年后的世界。这种感觉时常让朱翊钧觉得仿佛坐在时光机上,时而能够看到汉唐宋元的种种利弊,时而能够感受着如今大明时代的真切脉搏。
时而又恍惚于后世的繁华灿烂……。
今天的侍读是王锡爵。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如今任詹事府詹事兼侍读。
“皇上的意思是……翰林院之官员有空谈误国之象?”
王锡爵惊讶地看着朱翊钧。
“朕年幼,也不是很懂。”
朱翊钧瞟了一眼旁边九岁的小胖子潞王朱翊镠,此时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
“昨日沈一贯在朕跟前说:如今翰林院那些进士及第的官员,虽一个个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可即便历经十年寒窗苦读,但对于真正的人间百姓疾苦,却也没有多大的感同身受。
他还说翰林院有一个算一个,要么是官宦人家出身,要么是家境富裕人家出身,真正的寒门倒是没有几个。
所以这样的官员,身处翰林院,不曾感同身受地了解民间疾苦、各地之风俗、庶务之不同,又怎么能制定出有利于大明的国策,且推行实施呢?”
王锡爵皱眉,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无言以对。
翰林院自立国以来,便确立了进士直入翰林院的制度。
两百年来,这几乎也就成了文人士子追求的最高理想与目标。
因而谁都知道,只要进入翰林院,那么也就意味着脚下已经踩上平步青云的阶梯。
不是像外放的士子那般,充任一地官吏,加上要是出自寒门,朝中无人,那么这辈子也就别想成为朝堂官了。
只能在地方“庸庸碌碌”蹉跎一辈子。
所以……难道施行了两百年的传统有错?
“臣认为确有像沈一贯所言的情况,但也不能以偏概全……。”
少年皇帝天马行空的问题,让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翊钧倒是也没有追问,拍了拍旁边朱翊镠的脑袋:“差不多了,该起了,想睡回去再睡。”
小胖子朱翊镠倒是听话,睡眼惺忪地抬起头,一手擦着口水望向朱翊钧:“大哥,中午吃什么?饿了。”
“去娘那里吃吧,我这里还要召见宗亲。”
“哦。”
朱翊镠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太监,示意把自己的书本收起来。
朱翊钧起身,看着还在深思的王锡爵,道:“要是感兴趣,不妨抽空琢磨琢磨,有什么想法了就写出来,交给元辅审议。
朕也觉得沈一贯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能说就全对。
至于该如何,还需要元辅定夺才是。”
“臣遵旨。”
王锡爵闻听,心不在焉地回道。
此时,他确实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朱翊钧见旁边朱翊镠已经彻底醒盹儿,继续道:“会做文章不见得就是好官,好官也不见得只会做文章。
大明江山两百年,只靠文章是延续不下来的,还是需要策论与实际结合起来才是。
王詹事以为呢?”
“是,皇上所言极是。臣会虚心请教沈侍读的。”
王锡爵回着话,心里头已经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跟沈一贯详谈一番。
这个策论若是能引起内阁跟元辅的重视,也不失为一条于朝廷有益的策论。
何况他曾任国子监祭酒,对于空谈误国自然更有深切的体会。
兄弟二人在王锡爵的恭送下走出文华殿。
朱翊镠此时已经彻底醒盹儿,抬头看了看朱翊钧,道:“昨天你惹娘生气了啊?”
“没有,是娘瞎操心。”
“不是,母后都过来了,肯定是你惹娘生气了。
我还跟娘说了,要是大哥你再不听话,就让娘立我为太子,这样你就不敢惹娘生气了。”
朱翊钧停下脚步,小胖子随即也跟着停下脚步。
“你小子这是真惦记当皇上?”
朱翊镠眼神带着清澈的茫然:“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你让娘立你为太子干啥,不是想篡位?”
“我就是想……不让你惹娘生气。”
“那你也不能造我的反啊?”
朱翊钧没好气地掐了下朱翊镠的脸蛋,道:“再说了,立太子也是立我儿子,哪有立兄弟的?”
“那我给大哥你当儿子不就行了?”
“滚,那不就差辈了。”
朱翊钧没好气的说道。
两人身后的太监与宫女,对于兄弟二人的这番谈话已经不震惊了。
毕竟,近段时间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交谈了。
只是以前都没有这次这么明目张胆。
“那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不是?”
小胖子一边走一边说:“你不是今日还要召见其他宗室吗?
那要是你死了,你又不立我为太子,那不就是他们要当皇帝了?”
“不会的,大哥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所以你想当皇帝的话,这辈子估计是没戏了。”
朱翊钧也懒得解释。
谁让自嘉靖皇帝开始,皇室子嗣就开始凋零了呢?
所以小胖子能“未雨绸缪”,也不算是坏事。
乾清宫不远处,拍了拍朱翊镠的脑袋,示意他去慈庆宫。
朱翊钧则前往乾清宫。
此时,昨日奉诏前来觐见的两个宗室已经在乾清宫前候着。
“臣朱载墐、朱翊铠见过皇上。”
“王叔、王兄不必多礼。”
朱翊钧上前扶起二人。
三十来岁,看起来颇为干练的荣王朱载墐恭敬起身。
与朱翊钧同辈的朱翊铠,二十上下的年纪,此时在朱翊钧跟前就显得拘谨了一些。
不过两人此番进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都是来谢恩袭爵一事的。
示意两人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寒暄,良安就禀奏道:“皇上,都察院左都御史求见。”
朱翊钧一脑门问号。
朱载墐跟朱翊铠站起身便打算告退。
朱翊钧冲两人摆摆手:“没关系,一会儿陪朕用膳。”
说完后,便示意良安带左都御史陈青觐见。
“臣拜见皇上。”
“总宪不必多礼。”
朱翊钧嘴上说道。
适应了当皇帝这个职业,但还没有完全适应文臣武将见面就跪的传统。
这一方面,朱翊钧觉得还是汉唐与两宋时要好一些。
汉唐坐而论道、两宋立而听命,到了明清臣子官员就彻底惨了,成了跪而请旨。
“皇上,有御史弹劾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之侄、荆州右卫指挥佥事张居易之子张承修,无辜殴打江陵知县刘广元,以及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包庇之罪。”
陈青面色平静,双手把弹劾上疏递了上来。
看着桌面上的弹劾上疏,朱翊钧倒不觉得吃惊。
张居正虽在朝堂“只手遮天”,但人缘其实也不怎么样。
当然,这也跟他推行考成法而得罪了不少人有关。
翻开弹劾上疏看了看,还未来得及问陈青是否属实。
良安再次禀奏:通政司通政使王引之求见。
朱翊钧点了点头,随即王引之被带了进来。
跪见礼后,王引之双手递上了上疏。
“皇上,湖广布政使司上疏弹劾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之侄、荆州右卫指挥佥事张居易之子张承修无辜殴打江陵知县刘广元,以及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包庇之罪。”
“……。”
朱翊钧望着神情肃穆的王引之,再看看左都御史陈青。
两人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前后脚来觐见,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坐实?
“皇上,臣请皇上暂停中极殿大学士内阁辅臣之职,待查明事情真相后,若与张元辅无关,再为其复职。”
陈青说道。
旁边的王引之看了一眼陈青,也面无表情道:“臣附议。”
朱翊钧不出声地看了看神情肃穆的两人,而后翻开王引之递上来的上疏看了看。
随即想了想,直接提笔道:“此事不属实,与中极殿大学士无关,驳回。”
两份上疏朱翊钧都写了同样的话,随即就把上疏扔给了两人。
在两人翻看时,朱翊钧说道:“往后无论何事,只要是直接弹劾张元辅的,统统不属实,不必再议,更不必详查。”
两人同时抬头,惊讶地看向朱翊钧:“皇上,如此处置不合……。”
“前两日朕就坐在你跟前的御台处,冯保跟朕说不合规矩,然后朕就让人揍了他一顿。
嗯,你们是臣子,朕自然不能找人揍你们。
那这样吧,交给张元辅酌情处置吧。”
“……。”
王引之一愣:“皇上,可……这上疏便是弹劾张元辅的,如何能交给张元辅来处置?”
“嗯,你说得不错,不过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朕想张元辅一定会秉公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