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关。
前朝镇北王府的所在地,北境最坚固的雄关。
又过了七天,当这支由近十万人组成的庞大迁徙队伍,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关下时,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座雄城的伟岸所震撼。城墙高达数十米,由巨大的黑岩砌成,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却更显其厚重与坚固。
城门大开,一支军容严整的部队早已列队等候。他们是提前收到电报,从根据地赶来接应的同志。
当陈庆之率领着天胡族的民众走进这座阔别已久的关城时,一股安定的感觉终于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城内的房屋早已被清扫干净,热气腾腾的肉汤和烤饼也已备好。天胡族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大的房屋,好奇地摸着冰冷的墙壁,当他们从革命军战士手中接过温热的食物时,眼中那长久以来的恐惧,终于消散了些许。
安顿好民众后,陈庆之没有片刻休息,立刻在玉龙关的城主府,也就是过去镇北王府的议事大厅内,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
大厅内,炭火烧得很旺,但气氛却格外凝重。
“总司令,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将率先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与迷茫,“南方的根据地全丢了,我们现在被死死地压在这北境的角落。而沐瑶……她随时可能挥师北上,我们拿什么挡?”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忧虑。
是啊,拿什么挡?
他们亲眼见识过共和国军队的恐怖。飞机在天上侦查,大炮在几十里外就能覆盖阵地,还有那能喷吐火舌、收割生命的重机枪。他们引以为傲的游击战术,在对方的“天眼”之下,几乎无所遁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的陈庆之,等待着他的答案。
陈庆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着革命军的红色区域,已经被压缩到了北境十六州的极小一块,而被代表共和国的蓝色,则占据了百分之九十的广袤土地,如同一头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兽。
“我们之前的战术,错了。”陈庆之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我们不该和她在城池上纠缠,不该和她在阵地上硬拼。这就像一个拿着木棍的庄稼汉,非要去和一名穿着全身铁甲、手持重锤的骑士在擂台上决斗。”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举动。
他用笔,将淮水防线,将京城,甚至将他们目前掌控的所有城池,都重重地划掉。
“总司令,您这是……”沐渊亭的电报联络官,也是他留在北境的代表,惊得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从今天起,这些地方,我们全都不要了!”陈庆之的声音斩钉截铁。
“什么?!”
“这怎么行!”
“放弃京城?那可是我们革命的象征!”
大厅内瞬间炸开了锅,将领们群情激奋,无法理解这个疯狂的决定。
“都安静!”陈庆之猛地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刀:“象征?为了一个象征,让我们几十万战士去和她的钢铁洪流硬碰硬,流干最后一滴血吗?你们以为,沐瑶为什么要把郭勋奇的五十万大军摆在淮水南岸?她不是为了进攻,她是为了拖住我们!她就是要我们把宝贵的兵力,耗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阵地战上!”
“她强大,就让她强大好了。我们不跟她玩了!”陈庆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们要跳出她给我们画好的战场,回到我们最熟悉的地方去!”
他用笔,在广大的,蓝色的共和国控制区内,画出了无数个小小的红色圆圈。
“回到农村去,回到山林去!将我们的战士,像种子一样撒出去!发动群众,组织民兵,开展游击战,持久战!”
“她有飞机大炮,可她的飞机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悬在天上吗?她的大炮能覆盖每一寸土地吗?她的军队,终究是要走路的,是要吃饭的,是要睡觉的!”
“我们要做的,不是打败她的军队,而是要拖垮她!”
陈庆之的话,让原本激动不已的将领们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沐瑶的战争机器,靠的是什么?是工业!”陈庆之走到地图的另一侧,“工业需要什么?能源!矿产!补给线!”
“她的飞机,烧的是一种叫‘燃油’的东西。据‘远航’计划传回的初步情报,这些燃油,全部来自于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大陆,通过海运抵达海州港,再通过铁路运往前线。如果,我们能炸掉她的一段铁路,或者烧掉她的一个油库,那她天上的那些‘铁鸟’,是不是就得停飞几天?”
他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只是一个例子。她的工厂需要煤炭,她的军队需要粮食,她那庞大的战争机器,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海量的资源。而这些资源,都需要通过漫长的补给线来运输。这些补给线,就是她身上最脆弱的命门!”
“从今天起,我们的目标,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破坏她的铁路,袭击她的车队,烧毁她的仓库!让她后方不宁,让她焦头烂额!”
“我们要让她那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因为缺少一个零件,缺少一滴燃油,而彻底停摆!”
一番话,彻底打开了所有人的思路。
是啊,他们为什么非要和对方硬碰硬?对方是巨人,可巨人也有脚踝!
“总司令英明!”弗拉保尔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被这套全新的战争理论深深折服,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明白了!”一名老将也激动地一拍大腿,“我们人多,我们熟悉地形!我们可以化整为零,让她有力无处使!等把她拖得精疲力尽,我们再集结主力,给她致命一击!”
整个议事大厅的气氛,由之前的凝重绝望,转为了此刻的亢奋与激动。
“当然,我们也不能只靠自己。”陈庆之的目光,落在了北境之外,那些同样被蓝色阴影笼罩的邻国。
“沐瑶的扩张,伤害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国家,同样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他们,都是我们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弗拉保尔身上。
“我决定,立刻从天胡革命军和我们的主力部队中,抽调精锐,组建一支‘国际支援远征军’!”
陈庆之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弗拉保尔同志!”
弗拉保尔心头一震,猛地挺直了胸膛。
“我任命你,为远征军总司令!你的任务,就是率领这支部队,主动出击,去帮助那些正在抵抗沐瑶侵略的邻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共和国的边境之外,建立起一个广泛的反侵略统一战线!”
任命下达的瞬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弗拉保尔,这个刚刚失去了家园,放弃了王位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无比重大的任命,代表着陈庆之对他,以及对他身后的整个天胡民族,最极致的信任。
弗拉保尔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总司令……我……我必不辱使命!我将带领远征军,将革命的旗帜,插遍所有被压迫的土地!用沐瑶走狗的鲜血,来洗刷我们草原的耻辱!”
“起来。”陈庆之亲自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你们不是去复仇的,你们是去解放的。带去我们的理想,带去我们的武器,帮助他们建立自己的武装,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引路人。”
“是!”弗拉保尔重重点头。
“命令,即刻生效。”陈庆之转身,面向所有将领,“给沐渊亭同志发电报,让他立刻执行战略收缩,化整为零,将部队与人民,转移至广大农村地区!告诉他,从今天起,淮水不再是防线,整个共和国的腹地,都是我们的战场!”
“是!”
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整个革命军,这台一度濒临停摆的机器,再次以一种全新的,更加狂野的方式,轰然运转起来。
……
玉龙关的城楼之上,陈庆之独自一人,凭栏而立。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黑色军装,北境凛冽的寒风将衣袂吹得猎猎作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他的目光,穿透无尽的黑暗,遥遥望向东南方。
那里,是京城,是海州,是那片被蓝色巨兽盘踞的广袤土地。
也是她所在的方向。
七年前,她还是镇北王妃,也曾站在这座城楼上,眺望远方。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
在经历着何种痛苦的心里挣扎?
陈庆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那时起,他认识的那个云娥妹妹,就一步步,走向了今天的神座,也走向了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一件带着淡淡温度的厚重军大衣,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陈庆之身形一僵,回头看去。
弗拉塔塔站在他身后,那双碧蓝色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两泓纯净的湖水。
“夜深了,风大。”她轻声说。
“谢谢。”陈庆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拉了拉衣领,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暖意裹紧。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许久,弗拉塔塔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陈大哥,你是在想她吗?沐瑶姐姐。”
陈庆之握着城垛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城墙上的冰。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弗拉塔塔被他话语中的冰冷刺得心头一颤,却并未退缩。
她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放在冰冷的城垛上,眺望着远方。
“我见过她。”弗拉塔塔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在海州,她接待了我和哥哥,那时候,我们还算是朋友,但她却说她和天胡,不是朋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天胡才和你站在了一起。我能看出来,她一直在为你着想。”
陈庆之的呼吸,乱了一瞬。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人心是会变的。”
“是,人心是会变的。”弗拉塔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坚硬的侧脸,“她变了,从一个王妃,变成了世界的统治者。你也变了,从一个温润的侯爷,变成了革命军的统帅。”
“可是……”她顿了顿,碧蓝的眼眸里,映着陈庆之微微颤抖的瞳孔。
“可是,爱是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
“她下令屠杀我的族人时,一定很痛苦吧?她亲手将你逼到绝境,让你恨她入骨,心里也一定在流血吧?”
“而你,陈大哥……你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与她为敌,谋划着如何摧毁她一手建立的帝国,你的心……是不是比她更痛?”
一字一句,如同一柄柄温柔而又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陈庆之用钢铁和理智铸就的厚重铠甲,直抵他内心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地方。
“够了!”
陈庆之猛地转过身,厉声喝道。
他的双眼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想逃,想把这些他从不敢深思的话语,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然而,弗拉塔塔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
她迎着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与心疼。
“这里没有别人,陈大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足以压垮山峦的重量。
“你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你已经……撑了太久太久了。”
这句话,像一道解开了千年封印的咒语。
陈庆之身体里那根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应声而断。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垛,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宽阔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压抑了许久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撕心裂肺。
紧接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砸在漆黑的城砖上,瞬间被寒风冻结成冰。
他哭了。
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这无人的高墙之上,哭得狼狈不堪。
他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
是十年前,京城十里红妆,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坐上花轿,嫁与他人为妇。
那一夜,他在武安侯府的桃花树下,喝光了所有的酒,哭得像个傻子。
自那以后,他便将所有的眼泪,都锁进了心底。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
可他错了。
这些年,他将自己淬炼成钢,将内心磨砺成铁,他可以面对百万大军而面不改色,可以谈笑间定下疯狂的战略,可以冷酷地处决叛徒。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可他终究,还是会为了那个名字,溃不成军。
为了她扮演暴君的每一次冷酷,为了她背负万世骂名的每一次转身,为了她亲手将他推上对立面的每一次决绝。
也为了他自己,不得不与她为敌的每一次心如刀割。
弗拉塔塔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上前安慰。
她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也脱了下来,轻轻地,再为他披上一层。
她知道,这个男人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安静的角落。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
夹杂着男人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玉龙关苍茫的夜色里。
一场迟到了七年的眼泪,终于,为那段被埋葬在权谋与战争之下的深情,做了一次无声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