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至总裹着一层绵柔的雾,府南河的水汽漫过九眼桥,落在傅沉舟的车窗上,凝出薄薄的霜花。早上八点,他把车停在市一院住院部楼下,后座堆着叠得整齐的衣物——浅灰色的羊绒衫是傅老夫人特意选的,说贴身穿暖和;驼色的棉马甲绣着暗纹蜀锦,是他上周找蜀江锦院的老匠人定制的,领口和袖口都缝了软绒,怕磨着岳母的皮肤。副驾驶座上,外婆传下来的紫砂保温壶里焖着当归黄芪鸡汤,砂壶外裹着靛蓝色的蜀锦方巾,缠枝莲纹在雾色里若隐若现,像藏在时光里的暖意。
“沉舟,你要不要再检查下,妈吃的药带齐了吗?”姜晚坐在副驾,手里翻着病历本,指尖有点发颤。母亲住院的这两个月,她瘦了一圈,眼下的青影还没完全消,可眼睛里的光却比往常亮——昨天医生说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控制住了,各项指标都达标,能出院回家休养,她激动得半夜没睡,反复确认今天要带的东西。
傅沉舟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都齐了,药分好装在小瓷盒里,早中晚各一格,瓷盒是上次修复古籍时收的清代青花小碟,你说阿姨喜欢素雅的,我特意找工匠改的。”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制书签,“还有这个,给阿姨解闷的,上面刻了《蜀锦谱》里的句子,我上周抽空刻的,阿姨住院时不是说喜欢看这些老东西吗?”
姜晚接过竹书签,指尖拂过上面的阴刻字迹——“织作虽繁,必不敢省人工;锦缎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字体是傅沉舟惯用的瘦金体,刚劲里带着温柔。她抬头看向傅沉舟,眼眶有点发热:“你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
“阿姨喜欢,就值得。”傅沉舟笑了笑,发动车子,“走吧,阿姨肯定等急了。”
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姜母正坐在窗边叠衣服,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浅金。她穿的深蓝色棉袄是傅沉舟上个月送的,袖口已经洗得有些软,却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古籍复印件,是傅沉舟特意给她印的《蜀锦谱》残页,上面用红笔标了些简单的织锦纹样,旁边压着一个竹制杯垫,是姜晚之前编的。
“妈!”姜晚推开门,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姜母抬起头,看到女儿和女婿,眼睛一下子亮了:“回来了?外面冷不冷?沉舟,快坐,我刚还跟隔壁床的阿姨说,你今天肯定会早点来。”她想站起来,傅沉舟赶紧上前扶住她:“阿姨,您慢点,别着急。”
“没事,现在好多了,医生说回家多休养,过阵子就能跟着你学织蜀锦了。”姜母笑着说,眼神落在傅沉舟手里的保温壶上,“又给我带鸡汤了?你这孩子,总这么费心,我住院这两个月,你天天来送汤,还总帮我读那些老谱子,比晚晚还细心。”
傅沉舟把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鸡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飘着几片黄芪和当归,颜色清亮:“阿姨,这是老成都的方子,我问了蜀江锦院的刘院长,他说当归黄芪能补气血,适合您现在喝。您尝尝,今天炖了三个小时,肉都炖烂了。”
姜晚拿起碗,盛了一勺汤,吹了吹递到母亲嘴边:“妈,你快尝尝,沉舟今早五点就起来炖了,说要赶在你出院喝热的。”
姜母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舒服得眯起眼睛:“好喝,比外面馆子炖的还香。沉舟,你这手艺,跟你外婆学的吧?上次你说你外婆以前在青华路开过小茶馆,炖的汤特别有名。”
“嗯,”傅沉舟点点头,帮姜母收拾行李,“外婆说,老成都的汤,讲究‘慢火出真味’,跟修复古籍一样,急不得。她以前炖鸡汤,都要先用温水焯三遍,再用砂锅焖,说这样肉不柴,汤还鲜。”
收拾行李时,姜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银质的发簪,样式很旧,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沉舟,这个给你,是我年轻时我母亲给我的,现在我也用不上了,你给晚晚戴吧。这簪子是老银匠打的,上面的纹样是蜀锦里的回纹,寓意‘生生不息’,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就放心了。”
傅沉舟接过发簪,银质的表面已经氧化成暗灰色,却透着岁月的温润。他递给姜晚:“快戴上,阿姨的心意。”
姜晚接过发簪,插在头发上,对着镜子笑了笑——发簪不长,刚好卡在之前傅沉舟送的玉簪旁边,一银一玉,相映成趣。“妈,真好看,谢谢您。”
“傻孩子,跟妈客气什么。”姜母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欣慰,又看向傅沉舟,“沉舟,阿姨有句话想跟你说。我住院这两个月,麻烦你和老夫人太多了,医药费、护理费,还有你天天送的汤和点心,我都记在心里。以前我总担心晚晚嫁过来受委屈,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是个好孩子,对晚晚好,对我也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傅沉舟心里一暖,像被鸡汤烫了一下,又暖又舒服:“阿姨,您太客气了。晚晚是我老婆,照顾您是我应该做的。以前我修复古籍,总觉得‘家’就是一张纸,上面写满了规矩,现在才知道,家是有人惦记,有人疼,像您喝的汤,慢火炖出来的,才暖。”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子经过青华路,傅沉舟特意停在“老宝华”的门口:“阿姨,您不是想吃糖油果子吗?我去买几个,刚出锅的,热乎。”
姜母笑着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别冻着。”
傅沉舟下车,走进店里,老板正站在油锅前炸果子,金黄的果子在油锅里翻滚,裹着红糖和芝麻,香气飘得很远。“傅先生,又来了?今天买给谁吃啊?”老板笑着问,手里的长筷子不停翻动果子。
“给我岳母买的,她今天出院,想吃热乎的。”傅沉舟说。
“哦,就是上次你说住院的那位阿姨?”老板舀起几个炸好的果子,放在油纸袋里,“多给你放了点芝麻,阿姨吃着香。老成都的糖油果子,讲究‘外脆里糯’,跟过日子一样,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甜。”
傅沉舟接过油纸袋,付了钱:“谢谢老板,下次还来。”
回到车上,糖油果子的香气混着鸡汤的香气,格外温馨。姜母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红糖的甜和芝麻的香在嘴里散开,糯糯的,不粘牙:“还是老味道,跟我年轻时在青华路吃的一样。那时候我和晚晚她爸谈恋爱,经常来买,一晃这么多年了。”
“以后想吃,我天天给您买。”傅沉舟说,发动车子往家开。
傅家在老成都的巷子里,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傅府”两个字,是傅沉舟爷爷当年写的,字体苍劲。院子里,傅老夫人正站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簪固定着,看到他们回来,赶紧放下扫帚迎上来:“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快进屋,饭菜都快好了。”
“妈,您怎么还扫地啊?不是让您别忙活吗?”傅沉舟上前接过母亲手里的扫帚。
“没事,活动活动筋骨,老坐着不舒服。”傅老夫人笑着说,拉着姜母的手,“亲家母,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快进屋,我给你炖了羊肉汤,老成都冬至都要吃羊肉汤,说能驱寒,我今早五点就去市场买的新鲜羊肉,炖了四个小时,你尝尝。”
姜母被傅老夫人拉着进屋,客厅里摆着一张红木桌子,上面铺着深蓝色的蜀锦桌布,绣着缠枝莲纹,是傅老夫人年轻时织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个菜: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红亮的咸烧白、金黄的蛋烘糕,还有一盘清炒的豌豆尖,都是老成都的家常菜。餐具是一套清代的青花碗,碗底印着“傅记”两个字,是傅家的祖传物件。
“亲家母,你看这碗,”傅老夫人指着青花碗,“是我婆婆当年传下来的,她以前是蜀江锦院的织工,这碗是她嫁给我公公时,锦院的老掌柜送的,说‘碗圆家圆,福寿双全’。我这辈子,就用这套餐具招待最亲的人。”
姜母拿起碗,指尖拂过碗底的“傅记”,心里暖暖的:“老夫人,您太客气了,让您这么费心。我住院这两个月,您还总让沉舟给我带您做的蛋烘糕,说比外面买的软,适合我吃。”
“应该的,”傅老夫人给姜母盛了一碗羊肉汤,“你是晚晚的妈,就是我的亲人。我们老傅家,从来都是‘以心换心’,沉舟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但是个实诚人,他对晚晚好,对您好,我就放心了。以前他修复古籍,总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饭都忘了吃,现在有了晚晚,有了您,他回家也有笑模样了。”
饭桌上,傅沉舟给岳母夹了一块羊肉,又给姜晚盛了一勺咸烧白:“晚晚,你爱吃的,今天特意让妈多放了点芽菜。”
姜晚咬了一口咸烧白,肥而不腻,芽菜的香味渗进肉里,是小时候的味道:“好吃,妈,您这手艺又进步了。”
傅老夫人笑着说:“喜欢就多吃点,以后常回来吃。亲家母,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住在这里,咱们一起织蜀锦,一起看沉舟修复古籍,热热闹闹的,多好。”
姜母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点犹豫:“老夫人,我住在这里,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好,说不定还要你们照顾……”
“说什么麻烦!”傅老夫人打断她,语气很真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忘了?上次沉舟修复那本明代的《蜀锦图谱》,还是你帮他整理的纹样?你对蜀锦的了解,比我们都深,以后你要是住在这里,还能帮沉舟不少忙呢。再说,晚晚也希望你能住得近点,她天天能看到你,也安心。”
傅沉舟也跟着说:“阿姨,您就住下来吧。家里有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窗户朝南,阳光好,您平时可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书。刘院长说,等您身体再好点,他还想请您去蜀江锦院给年轻织工讲讲老纹样呢。”
姜晚握住母亲的手,眼神里满是期待:“妈,留下来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姜母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看着傅老夫人真诚的笑容,看着傅沉舟体贴的样子,心里的犹豫慢慢消散了。她点了点头,眼眶有点发热:“好,那我就打扰你们了。以后我们一起织蜀锦,一起看沉舟修复古籍,好好过日子。”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更热闹了。傅老夫人给姜母讲傅沉舟小时候的趣事,说他三岁时就拿着小锤子敲家里的旧木盒,说要“修复”,逗得大家都笑了;姜母给大家讲她年轻时织蜀锦的经历,说以前织一幅蜀锦,要坐在织机前三个月,手指都磨出了茧,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傅沉舟给大家讲修复古籍时遇到的趣事,说上次修复一本清代的医书,里面夹着一张老成都的茶馆账单,上面写着“一碗盖碗茶,两个蛋烘糕”,才两分钱。
吃完饭,傅沉舟泡了一壶老成都的茉莉花茶,用的是外婆传的盖碗茶具。四个茶杯摆成一排,茶盖轻轻搭在杯口,茉莉的香气飘在院子里。姜晚靠在傅沉舟身边,看着母亲和婆婆坐在桂花树下聊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们身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沉舟,”姜晚小声说,“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这么幸福?”
傅沉舟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的指节,像在感受什么珍贵的东西:“会的。老成都人说,‘家和万事兴’,我们有妈,有老夫人,有彼此,还有我们喜欢的蜀锦和古籍,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幸福。”
姜晚靠在傅沉舟肩上,看着院子里的红灯笼,心里满是温暖。她想起母亲生病时的担心,想起傅沉舟日夜操劳的样子,想起傅老夫人的体贴照顾,忽然觉得,幸福不是轰轰烈烈,而是这样细水长流的温暖——有亲人在侧,有爱人相伴,有自己喜欢的事可做,像老成都的汤,慢火炖出来的,才最香;像蜀锦的纹样,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才最真。
傅沉舟看着怀里的妻子,看着不远处聊天的母亲和岳母,心里也满是喜悦。他想起外婆说的话,“家是根,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回来的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根,有了温暖的家,有了深爱的人,以后的日子,就像修复好的古籍,虽然有过岁月的痕迹,却会更加珍贵;像织好的蜀锦,虽然有过丝线的缠绕,却会更加美丽。
暮色渐浓,院子里的红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姜母和傅老夫人还在聊织蜀锦的事,姜晚靠在傅沉舟身边,手里拿着那枚银簪,傅沉舟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簪子上的回纹。远处,府南河的水声隐约传来,像一首温柔的歌,唱着这个家庭的幸福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