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官道,车轮声沉闷,一如李聆风此刻的心境。
离开那尸骨堆积的山坳已有一个时辰,可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许久未曾消散的血腥与无尽的绝望。
那十几名被救下的难民,蜷缩在临时腾出的马车上,裹着兵士们匀出的粗麻毯子。
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鹌鹑,连咀嚼干粮,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们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惶恐。
凌春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先生,前方不远就是柳上县城,是否先派人通知县衙?”
“通知?”
李聆风嗤笑一声,“通知他们准备好粉饰太平,还是通知他们赶紧把吃进去的赃款藏起来!”
他掀开车帘,目光掠过道路两旁愈发凄凉的景致。
“凌统领,你说,是政绩重要,还是这一具具白骨重要?”
凌春沉默片刻,拱手沉声道:“末将只知,战场上丢弃同袍,按律当斩。”
“是啊,当斩。”
李聆风放下车帘,靠回软垫,闭上眼,“可这些蛀虫,躲在太平官袍下,啃食的却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子民!”
“他们的刀,不见血,却比真刀真枪更狠。”
李聆风没有下令进城,而是让队伍在距离柳上县城外三里的一处避风林地驻扎。
“谢锤。”
“在。”
巨熊一样的北蛮汉子应声上前。
“你带两个人,扮作流民,混进县城。”李聆风吩咐道,“不必打探什么机密,就去看看城门口的施粥棚还在不在,看看米价几何,再看看......”
“县衙门口的鸣冤鼓,积了多厚的灰。”
“是。”谢锤不问缘由,转身就去准备。
凌春不解:“先生,我们既有陛下手令,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拿下那狗官?”
李聆风看向他,“凌统领,拿下一个柳上县令容易。”
“但拿下之后呢?”
“难民口中的‘被驱逐’,是柳上县一县之事,还是柳河郡乃至南柳河沿岸的普遍现象?”
“这背后,是一条怎样的利益链条?”
“我们亮明身份,会打草惊蛇。”
“看到的,只会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干净’。”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陛下予我五千兵马,是自保,亦是抉择。”
“而这抉择,不只是对敌人,也是......”
“对离阳这棵内部早已蛀空的大树。”
“刀锋若不够快,不够准,砍下去的,可能只是几片枯叶,反而惊动了树根下的毒蛇。”
凌春恍然,看向李聆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之前未曾有过的凝重。
这位年轻的国士,心思之缜密,眼界之深远,远超他的预料。
傍晚时分,谢锤回来了。
他带回来的消息,让林间本就寒冷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先生,城门口没有粥棚。”
谢锤言简意赅。
“一斗粟米,要价三百文。”
离阳太平年间,一斗粟米约五十文!
而这里却要三百文!
足以让一个三口之家,在太安城体面生活数日!
在这里,却只能换一斗救命的粮食!
“县衙门口,”谢锤继续道,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干净,鼓是新的。”
李聆风笑了。
他的笑声在寒冷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
“干净!”
“新的!”
“好啊,真是‘用心’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一下,凌统领,随我进城。”
“谢锤,你带人守住城外要道,许进,不许出。”
“先生要亲自去?”凌春一惊。
“当然要去。”李聆风整理着衣袍,眼神却阴冷似刀锋,“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这位‘父母官’,是如何在累累白骨之上,维持他这‘干净’的政绩的!”
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普通的青色棉袍,在凌春和两名精锐护卫的跟随下,步行走向柳上县城门。
守城的兵丁懒洋洋的,对进城的人不甚盘查,但对出城的人却多看几眼。
城门洞下,贴着崭新的安民告示,写着官府如何殚精竭虑,平定灾情,佑护黎民。
李聆风在一张告示前驻足,看着那鲜红的官印,仿佛能看到印泥下那尚未干涸的血色。
城内,与城外的凄惨相比,竟是另一番光景。
虽谈不上繁华,但街道还算整洁,商铺大多开着,偶有行人走过,脸上虽带彩色,却也不见城外难民那般绝望。
这是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正常’。
李聆风随意走进一家米铺。
“掌柜的,粟米怎么卖?”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瞥了李聆风一眼,见他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神精悍的随从,语气倒也客气,“客官,三百文一斗,概不还价。”
“三百文?”李聆风故作惊讶,“怎会如此之贵?我听闻朝廷不是拨了赈灾粮款下来吗?”
掌柜的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客官是外乡人吧?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这米价,是官府定的,我们也是按规矩做生意。”
“官府定的?”李聆风追问,“哪里的规矩?《离阳律》还是柳上县的规矩?”
掌柜的顿时闭口不言,眼神闪烁,开始低头拨弄算盘,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李聆风不再多问,转身走出米铺。
他又‘偶遇’了几个街边的摊贩,旁敲侧击地问起难民和赈灾之事。
大多数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摇头叹息,只说‘官府有官府的难处’,眼神中充满了麻木与畏惧。
看来,这柳上县,早已被经营得铁板一块。
恐惧和沉默,成了最好的保护。
半个时辰后,李聆风走到了县衙门口。
果然如谢锤所说,衙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那面鸣冤鼓漆色鲜亮,似乎从来没有被敲响过。
李聆风站在衙门前,看着那扇代表着王法与秩序的大门。
门后,是怎样的魑魅魍魉,在享受着民脂民膏,编织着欺上瞒下的谎言!
寒风好似柳叶刀,划过他的脸庞。
他想起离开太安时,赵巨鹿说的‘待小友再回太安时,必能将离阳的阴霾,尽数搅碎’。
也想起女帝密信中那沉甸甸的‘慎之,慎之’。
阴霾不在天上,就在这人间。
碎的不是虚幻的雾,而是这实实在在的,用血肉和白骨垒砌的墙。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在交织。
这一刀,该从哪里开始砍?
是敲响这面崭新的鼓,用国士的身份,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斩了这柳上县令?
还是......继续隐忍,顺着这条线,摸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他的手指,最终没有落在鼓槌上。
而是缓缓收回,握成了拳,藏入袖中。
“走吧。”他转身,对凌春说道,“我们去坝上郡。”
凌春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即将破冰而出的滔天巨浪。
“先生,不进去了?”
“时候未到。”
李聆风望向县城深处,那灯火最为辉煌的方向。
“杀人,容易。”
“诛心,难。”
“我要的,不止是一个县令的脑袋。”
“我要这柳河郡,乃至所有视民如草芥的地方,都看清楚!”
“离阳的刀,还没钝。”
“我李聆风的刀,更快。”
风雪愈发急了,吹得他衣袂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