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黄山行宫,一处位于半山腰,视野开阔的观景轩内。
朱元璋并未如寻常游客般去欣赏奇松怪石,而是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马皇后在旁。
他负手站在轩边,眺望着脚下翻涌的云海和远处如剑戟般刺破苍穹的山峰,脸上没有半分游山玩水的闲适,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
山风卷动他玄色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
毛骧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轩外,得到许可后,才躬身入内,单膝跪地。
“陛下,金陵密报。”
毛骧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但内容却足以让任何人心中掀起巨浪。
“讲。”
朱元璋没有回头,声音如同山石般冷硬。
“自韩国公李善长入城后,未回旧府,而是隐匿于城中一处由其门生早前购置的别业之中。”
毛骧禀报道,语速平缓清晰。
“抵达当夜,他便乔装夜访了右相胡惟庸府邸,密谈约一个时辰。”
“此后数日,他又陆续秘密会见了七名在六部及都察院任职的旧日门生,以及三名致仕在金陵养老的淮西故旧。”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毛骧身上:“谈了什么?”
“据内线所闻,”毛骧答道。
“李善长与胡惟庸密谈内容不详,守卫极严,无法探听。”
“但与那些门生故旧会面时,所言多为叙旧,追忆往昔,询问各家境况,感慨岁月流逝,言辞恳切,算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挂念之情。”
“他多次提及‘甚是挂念’‘难忘旧谊’‘见尔等各有前程,老夫心甚慰’等语。”
“对于朝中时事,沐英案,乃至胡惟庸监国等敏感话题,皆未主动提及,偶有门生问及,也只以‘老夫远离朝堂,不敢妄议’‘惟庸办事,陛下自有圣裁’等语轻轻带过。”
“呵!”
朱元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中满是讥诮与洞悉。
“打感情牌?跟咱玩这一套?”
“李善长啊李善长,你这老狐狸,倒是越发精明了!”
“不直接谈事,先叙旧情,拉拢人心,这是在为后面铺路呢!”
“他这是觉得,咱离了京,他就能趁机把散了的沙子,再拢到一块儿?”
他太了解这些老臣的心思了。
李善长致仕多年,影响力犹在,但毕竟远离中枢,与昔日门生故吏的关系需要重新维系和加热。
此刻皇帝离京,朝局因沐英案微有波澜,正是他低调回归,重织人脉网的最佳时机。
不谈具体事务,只谈感情。
看似无害,实则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政治动作积累资本,营造氛围。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正是李善长这等老牌政客的拿手好戏。
“胡惟庸那边呢?监国这些日子,他可还安分?”
朱元璋走到一张石凳旁坐下,手指敲击着冰冷的石面,继续问道。
毛骧略一停顿,禀报道:“胡惟庸自得监国之权,初期尚算勤谨,处事公允。”
“然近几日,随着沐英案细节传回,其似乎……有所动作。”
“他借着批阅奏章,召集各部商议事宜之机,频频接见,提拔一些往日与其关系密切,或在沐英案中态度暧昧,未曾受到牵连的中低级官员。”
“尤其注重安插人手于吏部考功司,户部清吏司等要害位置。”
“据查,已有四名其亲信或门生,被擢升或调任至关键职位。”
“此外,他还多次在私邸宴请一些在朝中颇有清望,但出身寒微或非淮西嫡系的官员,礼遇有加。”
朱元璋听着,眼神越来越冷。
胡惟庸这是趁着监国之便,在抓紧时间扩张自己的势力,铺设权力网络!
提拔亲信,掌控要害部门,这是在夯实根基。
拉拢清流寒门,这是在扩大支持面,为自己塑造“唯才是举”“不拘一格”的形象。
同时也在分化非淮西系的官员。
好一招名利双收!
“蓝玉,还有常茂那几个杀才呢?”
朱元璋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寒意。
“蓝玉、常茂等人……”
毛骧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所说的内容却足以让朱元璋怒火中烧!
“自陛下离京后,以‘筹备海防’‘熟悉海贸’为名,多次往返于金陵与松江、宁波等开海口岸。”
“其名下或亲属名下,新近出现了数支规模不小的商队,频繁往来于大明与南洋、东洋之间。”
“所载货物,虽有部分在市舶司报备,但据港口眼线密查,其实际载运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紧俏货物数量,远超报备数额,且有多艘船只行踪诡秘,疑似绕开官方港口,进行私下交易。”
“所得巨额利润,并未完全入账,多有隐匿。”
“砰!”
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石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好!好得很!咱在前头想着开海通商,富国强兵!”
“他们倒好,把国策当成了他们中饱私囊,走私牟利的护身符!”
“沐英刚因为贪赃枉法掉了脑袋,尸骨未寒!”
“他们这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咱的刀不够快,还是觉得法不责众,咱不敢动他们?!”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沐英案暴露的是个别勋贵无法无天,而蓝玉等人的行为,则代表了整个淮西武勋集团在巨大利益面前的集体堕落和对国家法度的蔑视!
这比沐英个人的罪行,更让他感到心寒和警惕!
马皇后在一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温言道:“重八,息怒。”
“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既然知道了,总能有法子。”
朱元璋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可怕,那是一种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酷与决断。
他看向毛骧,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铁石般的意志和凛冽的杀意!
“二虎,给咱听着!”
“加派人手,给咱死死盯住胡惟庸!”
“把他这段时间见过哪些人,提拔了哪些人,宴请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哪怕是他多放了个屁,都给咱详详细细记下来!”
“尤其是那些被他招揽,提拔的门生旧故,把名字一个个都给咱列清楚了,盯死了!”
“咱倒要看看,他能织出一张多大的网!”
“蓝玉他们那边也一样!给咱查!查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条船,走了多少私货,赚了多少钱,钱都流到了哪里!”
“跟哪些海商有勾结,沿途哪些卫所、税卡给他们行了方便!”
“给咱拿到铁证!链条做完整!”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轩内投下巨大的阴影,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抵金陵。
“让他们跳!让他们觉得咱不在,就能为所欲为!”
“咱就是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等咱回去……新账旧账,一起算!”
“臣,遵旨!”
毛骧沉声领命,眼中闪过同样的冰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