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行宫所在的这片区域,虽以奇峰秀水闻名,但山脚下也分布着一些相对平缓的河谷与坡地,滋养着数个村落。
朱静镜起初拉着叶凡,确实是奔着看瀑布奇石去的。
但走出一段,叶凡却微微驻足,目光投向了山道旁延伸向远处田野的小径。
“殿下,”叶凡轻声开口,肩上的伤让他的动作比平时稍缓,但眼神却格外清明。
“既然陛下有令,让我们体察民情,不若……我们去那边田野间走走?”
“看看此地的百姓,生活究竟如何?”
“也顺便……看看刘伯温刘中丞推行的新政,在此处落实得怎样。”
他提到这些,朱静镜脸上的嬉笑之色顿时收敛了些。
想起了清水埠大牢里的所见所闻,想起了那些因为沐英的贪婪而受苦的矿工和百姓。
她知道叶凡查案厉害,却没想到他连游玩时都不忘正事。
不过,看着他认真而沉稳的侧脸,她心中那点小小的失望很快被一种“跟着他做正经事”的新奇与郑重所取代。
“好呀!”
她用力点头,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我也想知道,刘大人变法之后,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好过了。”
两人于是转了方向,沿着田埂小路,向着炊烟袅袅的村落方向走去。
四名便装锦衣卫远远跟着,既护卫安全,又不打扰他们“体察民情”。
时值,夏末秋初。
田里的水稻已抽穗灌浆,沉甸甸地垂下,呈现出一片青黄交织的丰饶景象。
然而,走近了看,却能发现田埂水沟有些失修,一些田地的稻株长势也并非十分均匀旺盛。
远处村落,屋舍大多低矮朴素,偶见几间稍显齐整的,也谈不上富裕。
叶凡特意选了田间一处有树荫,几个老农正歇晌的地方走去。
这几个老农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手指关节粗大,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正就着瓦罐里的凉水,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见到叶凡和朱静镜这对衣着虽不华丽,但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女走近,老农们有些拘谨地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着他们。
叶凡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学着老农的样子,在田埂边的石头上坐下,拱手道:
“几位老丈,打扰了。”
“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路过贵宝地,看这庄稼长势喜人,想跟各位打听打听,今年的收成可还过得去?”
“日子……比起前些年,可有些许改善?”
他语气平和,态度诚恳,毫无官架子。
朱静镜也学着样子,安静地抱着膝坐在叶凡旁边不远处,好奇地眨着眼睛看着。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大,胡子花白的老农,见叶凡说话客气,稍稍放松了些。
他叹了口气,用带着浓重徽州口音的官话回道:“这位相公,小姐,收成嘛……老天爷赏饭,勉强糊口罢咧。”
“日子……”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比起前些年,说好些也好些,说不好,也不好。”
“哦?老丈此话怎讲?”
叶凡追问,同时示意身后的侍卫递上随身带的用荷叶包着的几块精细点心给老农们。
老农们推辞不过,小心地接过,眼中露出感激。
那老农啃了一小口点心,细细咀嚼着,似乎也在组织语言。
“前些年,税多,乱七八糟的,什么丁税、粮税、丝绢税、徭役折银……”
“名目多,衙役下来收税,跟蝗虫过境似的,还常巧立名目加派。”
“自从朝廷推行那个什么……一条鞭法,把这些税都并到一块儿,折成银子交,倒是省了俺们不少跑腿和应付杂税的麻烦。”
“衙役也不敢明目张胆乱加派了,这……算是好些。”
叶凡和朱静镜听了,微微点头。
一条鞭法合并税种,简化征收环节,抑制胥吏盘剥,这本是刘伯温变法的初衷之一,看来在此地确有成效。
然而,老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苦涩。
“可是……这要交的银子,算下来,比俺们往年零零总总交的那些实物和银钱,反倒……反倒还多出一些咧!”
“多了?”
叶凡眉头微蹙,“老丈可能细说?是折算的比例不对,还是另有缘故?”
另一位稍微年轻些,缺了颗门牙的农人插嘴道:“比例估摸着大差不差。”
“可这银子……它重啊!”
“官府收税,要的是足色的官银。”
“俺们平日里攒点碎银子、铜钱,去银铺换成整锭的官银交税,那银铺的人说了,熔铸重炼,有火耗!”
“这火耗,就得俺们自己贴补!”
“一锭银子,往往要加收一二分甚至更多的损耗钱!”
“这损耗,可不就摊到俺们头上了?”
火耗!
叶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是白银货币化征收中一个长期存在,也难以根绝的弊端。
民间碎银成色,重量不一,官府为统一标准,防止作弊,要求熔铸成官银,过程中必然产生损耗。
这本应由官府承担的成本,在缺乏有效监管和财政纪律的情况下,往往被转嫁到纳税百姓头上,甚至成为地方官吏和银匠联手盘剥的借口!
“还有咧,”那花白胡子老农又叹了口气,指着远处几块面积明显小很多,作物也稀疏的田地。
“像村东头王老蔫家,就两亩薄田,原先按丁税,按亩税分开算,他家人少地薄,还算能喘口气。”
“现在一条鞭,统统折成银,按田亩摊下来,他那点地要交的银子,算比例是没变,可没了丁税的缓冲,对他那种少地的人家来说,负担实实在在是重了!”
“他家小子,去年冬天就跑去城里码头扛活了,不然税都交不上!”
朱静镜在一旁听得真切,秀气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她之前只听父皇和叶凡他们谈论变法如何利国利民,如何抑制兼并。
却从未想过,在实际执行中,竟还有火耗这样的盘剥,以及对少地贫民的潜在加重负担!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关切:“那……那官府就不管这火耗的事吗?”
“不能定个章程,不让银铺多收吗?”
老农们看了这漂亮小姐一眼,见她天真发问,只是苦笑着摇头。
“小姐啊,定章程?那银铺跟衙门里的师爷,户房的书办,好多都是沾亲带故,或者早有勾连。”
“定再多的章程,到了下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俺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
“能少收点,就是青天大老爷开恩了。”
叶凡沉默地听着,心中的那点轻松早已荡然无存。
刘伯温的变法,方向是对的,触及了旧有税制的弊病。
但在执行层面,却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吏治不清,火耗这类灰色地带就难以杜绝。
政策设计上,对弱势群体的考量不足,也可能在基层变形,产生新的不公。
沐英案是明目张胆的犯罪,而眼前这些,则是隐藏在政策落实细节中,更加普遍而顽固的“软刀子”。
同样在侵蚀着民心,消耗着变法的红利!
他看着眼前老农们黝黑脸上深深的愁苦,又看了看身旁朱静镜那由好奇转为凝重,带着不忍的小脸,心中沉甸甸的。
变法维新,绝非一纸诏令,几项条文就能成功。
它需要配套的吏治整顿,精细的政策调整,以及对基层实际情况的持续关注与反馈。
刘伯温在朝中顶着巨大压力推行,而真正落到田间地头的效果,却如此复杂,喜忧参半。
“多谢几位老丈告知实情。”
叶凡站起身,郑重地向几位老农拱了拱手,“这些情况,很重要。”
老农们忙不迭地还礼,目送着这对气质特殊的年轻人沿着田埂慢慢走远,继续低声议论着今年的雨水和收成,脸上的愁苦并未散去。
叶凡和朱静镜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提去看瀑布奇石。
山风拂过田野,带来稻禾的清香,也带来了底层百姓最真实,最沉重的叹息。
朱静镜悄悄拉了拉叶凡的衣袖,小声问:“叶凡,刘大人的变法……是不是没我想的那么好?”
叶凡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黄山群峰,缓缓道:“殿下,治国如医病,良药也需对症,且服用后必有反应。”
“刘中丞之方,确为对症之药。”
“然药力如何,能否祛病而不伤身,还需看用药之人,也就是吏治,以及看病人体质……地方实情。”
“今日所见,便是药后反应之一。”
“知其难,方知改革之艰,亦知我等责任之重。”
朱静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叶凡的话默默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