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玉京”亭子里的光,白得晃眼,白得让人心里头发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三九天里泡进了温汤,一路爬上来沾带的阴寒湿气,骨头缝里积攒的疲惫,都给熨帖得平展展的。连带着脑子里那些纷乱杂沓的记忆影子,厮杀声,哭喊声,也都淡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朦胧胧,不再扎人。
言今站着没动,这安生滋味,太久没尝过了,诱人得很。他几乎想就这么走过去,坐在那白玉蒲团上,对着那盏灯,让这白光把自己里里外外照个透亮,什么苦楚挣扎,都给它化干净算了。
可怀里那本土黄册子,却不安分地又轻轻一颤。不是滚烫,是温温的,带着点固执的提醒。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页,心里头那点被白光抚平的褶皱,竟又悄悄起了纹路。
辛言在他身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光……在吃东西。”
言今心头一凛,凝神细品。果然,那暖意融融的白光照耀下,他感觉自己某些细微的、尖锐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消融。不是遗忘,更像是……被磨平。就像河滩上的石子,被水流千年万年地冲刷,没了棱角,光滑是光滑了,却也失了原本的模样。
他试着去想妹妹失踪前,最后一次跟他吵架,自己那混账的、带着少年人恶意的言语,当时只觉得痛快,后来却成了日夜啃噬心肺的毒虫。可此刻,在这白光里,那毒虫的尖牙利齿,似乎都钝了,连带着那股子锥心的悔恨,也变得轻飘飘的,像别人的事。
这不对劲。
人活一世,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哪一样不是刻在骨头上的印子?抹平了苦,那点甜,还能是原来的滋味儿么?都成了这白玉台上,光溜溜、冷冰冰的石头子儿了。
他再看那亭中的青铜油灯,那豆大的、纯白无瑕的灯焰,依旧稳定地燃烧着,可在他眼里,那不再是什么仙境明灯,倒像是一只安静进食的兽,舔舐着来此之人心头那些“多余”的棱角与色彩。
“不能待了。”言今哑着嗓子说,脚下往后挪了半步,离那亭子远了些。那白光带来的安宁立时减弱,山风吹来,带着归墟河水的腥锈气,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辛言点了点头,她右手掌心的蓝光,在白光压制下,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路在哪儿?”她问,目光扫过这除了亭子空无一物的白玉平台。
言今也四下打量。平台边缘之外,便是陡峭的、由杂乱记忆碎片构成的山体,向下,是那吞噬一切的黑色归墟。除了他们爬上来的那条发光苔藓小径,似乎再无他路。难道这“白玉京”,竟是一条死路?
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了那盏青铜油灯上。
灯焰纯白,灯盏古朴,灯油清亮。除此之外,再无特别。可若这“白玉京”真是考验,出路,或许就应在这灯上。
他沉吟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土黄皮的册子。册子上的金色光点,在白光笼罩下,显得黯淡了许多,却依旧在缓缓流转,如同不甘沉寂的溪流。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抗拒那白光的“净化”,反而主动将心神沉入怀中册子,去感受那些被抢回来的、带着苦涩与温暖的“回甘”——夏日冰棍的凉甜,压缩饼干的干噎搀着指尖的微温,废墟里野花的倔强,还有……将妹妹锁在门外时,自己那混账的、却无比真实的恶意与快意。
这些杂驳的、带着毛刺的、甚至有些丑陋的“真实”,与这白玉京极力营造的“纯净”,格格不入。
他将这份“格格不入”的意念,借着册子上那点微弱的金光,猛地投向那盏青铜油灯!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豆大的纯白灯焰,只是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然而,就是这一下摇曳,整个白玉平台,仿佛都随之轻轻一颤!那恒定不变的纯白光芒,出现了一瞬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紧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灯焰摇曳的刹那,灯盏中清亮如水的灯油表面,竟隐隐约约,映照出了一些模糊的、流动的影像!不是亭子,不是平台,而是一条……向上盘旋的、由云雾凝聚而成的阶梯!那阶梯的尽头,隐没在更高的、不可见的黑暗里。
出路!果然藏在灯里!
可言今还来不及欣喜,便感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骤然从那青铜油灯中弥漫开来!那豆大的灯焰猛地蹿高了一寸,颜色由纯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怒意的苍白色!
整个“白玉京”亭子,连同脚下的白玉平台,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先前暖融融的“净化”之光,此刻变成了凛冽的、带着攻击性的寒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他们的灵魂,要将那点“不和谐”的杂音彻底抹除!
言今如坠冰窖,怀中的土黄册子光芒急闪,传来阵阵灼痛,像是在拼命抵抗。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恐怖的寒意冻结、吹灭。
辛言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她右手掌心的蓝光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起来,那光芒不再稳定,反而带着一种紊乱的、仿佛要碎裂开来的尖锐感。她猛地踏前一步,竟不是后退,而是将那只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手,径直伸向了那苍白色的、带着怒意的灯焰!
“辛言!”言今惊骇欲绝。
就在辛言的手即将触碰到灯焰的瞬间,她掌心那紊乱的蓝光骤然爆发!不再是冰冷的蓝,而是混杂了一丝诡异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炽白!那光芒与苍白色的灯焰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无形的冲击以亭子为中心轰然扩散!
言今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白玉地面上,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辛言站在原地,身子晃了晃,终究没有倒下。她伸出的右手微微颤抖,掌心的蓝光黯淡到了极致,几乎熄灭,但那苍白色的灯焰,也恢复了豆粒大小,颜色重新变回了纯白,只是那纯白之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稳定的杂质。
亭子上方,那由云雾凝聚而成的阶梯,却在这一击之后,变得清晰、稳定了许多,如同白玉雕成,实实在在地悬在那里,通往未知的上层。
辛言收回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亮得惊人。她回头看了言今一眼,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
“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