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苔藓小径微光流转,踏上去有几分湿软,却异常坚实,将身后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与粘稠的绝望,暂且隔开了。言今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带着腥锈味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无声旋转的黑暗深渊,心有余悸。
辛言站在他身侧,气息也有些紊乱,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更显单薄。她抬手抹去脸颊上沾染的黑色水渍,目光却已投向小径的尽头——那座由破碎记忆堆砌的沉默山峦,以及山峦之巅,那点摇曳却执着的纯白光芒。
“走。”她声音依旧清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言今点了点头,将怀中那本已恢复温热、光芒内敛的土黄册子仔细揣好。这册子方才爆发的炽烈白光,如同绝境中的灯塔,此刻虽已平息,但那残留的暖意,却成了这无边黑暗与死寂中,唯一的支点。
两人沿着发光苔藓铺就的狭窄小径,小心翼翼地向那山峦行进。小径两旁,依旧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归墟之河,只是距离漩涡远了,河面恢复了那死水般的平静,只有无数灰白光点在墨色的“水”中载沉载浮,如同亿万只溺毙的萤火虫。
走得近了,才愈发感到那山峦的庞大与……诡异。它并非由寻常的土石构成,而是由无数难以辨明形状、材质、颜色的碎片堆叠、挤压、融合而成。有些碎片晶莹如琉璃,内里封印着模糊的笑脸或泪痕;有些漆黑如焦炭,散发着烧灼后的刺鼻气味;更有甚者,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表面浮现出瞬息万变的扭曲景象。整座山,仿佛就是一座埋葬了古往今来所有被遗弃、被磨灭记忆的……巨坟。
而那点纯白光芒,就在这巨坟的顶端。
攀登的过程,比在河中跋涉更加艰难。脚下并非坚实的岩壁,那些记忆碎片松散、湿滑,且带着某种残留的“情绪”,或尖锐,或粘稠,或冰冷,或灼热。言今只觉得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不仅要对抗重力,更要抵御那些无孔不入、试图侵蚀心神的碎片低语。
他看见一块半透明的碎片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影子正在灯下苦读,眼神炽热,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功名”的执念;旁边一块焦黑的碎片,则反复回响着战场上的金戈交鸣与垂死哀嚎,是“恐惧”与“杀戮”的烙印;更有一块粉色的、如同珊瑚般的碎片,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内里却是一对男女相拥又决裂的模糊剪影,那是“情爱”的余烬。
所有这些,无论曾经多么炽烈,多么刻骨,最终都成了这巨坟的一部分,无声地诉说着归于沉寂的必然。
辛言攀在他上方,动作依旧敏捷,但言今注意到,她右手掌心的蓝光,在接触某些特定碎片时,会泛起不正常的涟漪,甚至偶尔会让她动作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她似乎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小心些。”言今低声提醒。
辛言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攀爬的速度却悄然加快了几分。
越往上,周围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阴冷死寂,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气息。那山顶的纯白光芒,也愈发清晰,不再是一个光点,而像是一处……建筑的轮廓。
终于,当两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发软地攀上山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怔在了原地。
山顶并非尖峭的峰峦,而是一片相对平坦开阔的平台。平台通体由一种温润洁白、仿佛自带微光的玉石铺就,与山下那黑暗混乱的归墟,以及构成山体的杂乱记忆碎片,形成了天壤之别。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样式古朴的亭子,亦是通体洁白,飞檐翘角,玲珑剔透。
而那纯白的光芒,正是从这亭子中散发出来的。光芒柔和而稳定,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与安宁之感,将平台笼罩其中,也将山下那无边的黑暗与死寂,牢牢隔绝在外。
亭子的匾额上,以某种古老的字体,镌刻着三个字——
白玉京。
言今看着这三个字,心头巨震。白玉京,传说中天帝的居所,道家所指的仙境,怎会出现在这吞噬记忆的绝望之塔深处,这归墟之河的尽头?
他下意识地看向辛言,却见她凝视着那亭子,眼神复杂,有惊疑,有警惕,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茫然。
平台上除了这亭子,空无一物。玉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们狼狈的身影。那清冽安宁的气息,涤荡着他们一路而来的疲惫与沾染的阴寒,却也让人心生一种不真实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这地方,太干净,太安宁,安宁得近乎诡异。
言今深吸一口气,那清冽的气息涌入肺腑,确实让人精神一振。他迈步,小心翼翼地踏上白玉平台,朝着那座“白玉京”亭子走去。
辛言紧随其后,右手微微握紧。
走得近了,才看清亭子内并无多余陈设,只在中央,摆放着一张同样由白玉雕成的圆桌,桌旁有两个蒲团。桌上,放着一盏灯。
一盏样式极其古朴的青铜油灯。灯盏不大,造型简拙,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灯盏中,盛着清亮如水的灯油,一根细细的、同样是青铜材质的灯芯,探出些许,顶端,正安静地燃烧着一簇豆大的、纯白无瑕的火焰。
那照亮了整个平台,驱散了归墟黑暗的纯白光芒,源头便是这豆大的灯焰。
灯焰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丝毫摇曳,稳定得如同亘古如此。它散发出的光芒,带着一种言今无法形容的“质感”,仿佛能穿透肉身,直接照进灵魂深处,抚平一切焦躁与不安。
然而,在这极致的安宁与洁净之下,言今却感到怀中的土黄册子,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悸动。那不是抗拒,更像是一种……提醒。
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进入亭中。
辛言也停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盏青铜油灯上,眉头微蹙。“这光……似乎在‘净化’什么。”她低声说,语气带着不确定。
言今凝神感知,果然发现,那纯白的光芒照耀在身上,虽带来安宁,却也让他脑海中那些一路而来的纷杂记忆、残留的恐惧与疲惫,如同被温水洗涤般,正在一点点淡化、褪色。甚至连胳膊上那蓝色印记带来的隐痛,似乎都减轻了些。
这并非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慰藉。可不知为何,言今心里头那点不安,却愈发清晰。
他忽然想起第七层市集里,那个用“认命”换取“盼头”的干瘦男人,想起那肥硕女人哼唱着“忘了吧……散了吧……”的调子。那种被外力强行抚平、归于“空无”的感觉,与此刻这白光带来的“净化”,何其相似!
只是手段一个粗暴,一个温和;一个污浊,一个洁净。但其本质,是否都是……抹杀“真实”?
这“白玉京”,莫非是另一种形式的“熬刑”?以永恒的安宁为代价,磨灭所有痛苦的、挣扎的、不甘的……属于“人”的痕迹?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本微微悸动的土黄册子。那里面,封存着他在第五层“忆川”中,拼命抢回来的、带着苦涩与温暖的“回甘”。那是被这塔,被这归墟,被眼前这“白玉京”所否定掉的,杂驳的、鲜活的……真实。
他不能进去。至少,不能毫无防备地,沉浸在这片“纯净”之中。
辛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那在纯白光芒照耀下、显得有些黯淡的蓝色印记,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与决绝。
“这地方,”她看向言今,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澈,“待久了,恐怕就……不想走了。”
言今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白玉平台的边缘,身后是令人绝望的归墟,前方是诱惑人永恒的安宁。
那豆大的纯白灯焰,依旧在亭中静静燃烧,无声地散发着它的光芒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