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末年的成都,浣花溪的水还是那样清澈,绕着岸边的芦苇缓缓流,风一吹,芦苇花飘得满溪都是。这天早上,薛涛背着个小竹篮,沿着溪边走,篮子里装着刚采的红花——自从元稹走后,她就很少去应酬了,反而爱上了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
那会儿薛涛心里跟揣了块冰似的,凉透了。不是因为元稹娶了别人,而是她想明白:以前总想着靠谁、等谁,可到头来,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乐籍这个身份,像根绳子似的拴着她,以前觉得是谋生的法子,现在觉得别扭——凭什么女子就得靠陪酒写诗讨生活?凭什么她的才华,要裹在“歌伎”的壳子里?
“得把乐籍给脱了。”薛涛蹲在溪边洗红花,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跟扎了根似的,拔都拔不掉。
可在唐朝,乐籍女子想脱籍,比登天还难。乐籍是官府登记在册的,除非有大官担保,或者家里有人当官,不然根本没门路。薛涛没家人,以前认识的官员倒是不少,可她不想去求那些人——以前陪他们喝酒写诗,是为了生计,现在要脱籍,再去低三下四求人,她拉不下这个脸。
但她可没坐着等天上掉馅饼。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去府衙附近的茶馆坐着,不是为了喝茶,是等一个人——剑南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段文昌是韦皋的老部下,以前韦皋在的时候,常带他去见薛涛,知道她的才华,也同情她的处境。
等了快半个月,终于在茶馆撞见了段文昌。薛涛没绕圈子,直接走过去,双手递上写的诗稿,说:“段大人,我薛涛这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求您帮个忙——我想把乐籍脱了,往后想在浣花溪边种种花、写写诗,安稳过日子。”
段文昌看着她,又看了看诗稿上“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的句子,叹了口气:“薛姑娘,你的才华,困在乐籍里太可惜了。这事我帮你办,你得想清楚,脱了乐籍,就没了官府的俸禄,日子可能会苦点。”
薛涛笑了,眼睛亮得像溪边的光:“能活得自在,苦点怕什么?我能写诗,能做活,饿不着。”
没过多久,段文昌还真把事办成了。拿到脱籍文书那天,薛涛拿着那张纸,在浣花溪边坐了一下午,风把纸吹得哗啦响,她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活了快五十岁,她终于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陪酒应酬,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脱了乐籍,薛涛第一件事就是在浣花溪边买了处小院子。院子不大,却有个小花园,她种了枇杷树、牡丹,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花,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花浇水,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叶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日子闲下来,她又琢磨起新花样——写诗的纸。以前用的纸,不是太大就是太素,写起诗来总觉得少点意思。有天她洗红花,看着盆里的水被染成深红色,灵机一动:“要是把纸染成这样的颜色,再剪成小巧的样子,写诗肯定好看!”
说干就干。她先去纸坊买了最轻薄的宣纸,然后把采来的红花、芙蓉花捣成汁,加上点明矾,调成染料。一开始染出来的纸,不是颜色太浅就是太暗,她不气馁,每天都试——今天多加点红花,明天少放些明矾,有时候染坏了一整张纸,她也不心疼,捡起来晾干,裁成小块当草稿纸。
折腾了一个多月,染出满意的颜色——那种红,不是正红的刺眼,是像晚霞一样的浅红,透着点温润,摸在手里软软的,像丝绸。她又把纸剪成三寸见方的小笺,边缘用细剪刀修得整整齐齐,有的还在角落印上小小的枇杷花——那是她院子里种的,看着亲切。
第一次用这彩笺写诗,薛涛写的是《浣花溪》:
“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都。
万古只应留旧宅,千金无复换新图。”
笔刚落在纸上,她就笑了——浅红的笺,墨色的字,配在一起真好看,比以前的白纸顺眼多了。
这彩笺一出来,可把蜀中的文人给馋坏了。有人听说了,特意绕远路来她的小院,想求几张;有人写信给她,说愿意用上好的墨换她的彩笺。薛涛也不小气,只要来求的,她都给个两三张,要是遇到懂诗的,她还会在笺上写首小诗送人家。后来大家都叫这彩笺“薛涛笺”,慢慢的,连长安的文人都知道,蜀中有个薛涛,做的笺比诗还美。
薛涛的字还写得特别好。她小时候跟着爹练过书法,后来虽然没怎么特意练,可常年写诗,笔杆子早就磨熟了。她写的字,不像别的女子那样软趴趴的,反而带着股刚劲,撇捺之间有王羲之的影子——有次白居易收到她用薛涛笺写的回信,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看,跟身边人说:“你看这字,既有女子的清雅,又有男子的风骨,薛涛这女子,真是把‘才’字刻进骨子里了!”
脱了乐籍的薛涛,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滋润。每天早上,天刚亮她就起来,先去花园里浇花,看着牡丹的叶子上挂着露珠,枇杷的青果又大了点,心里就踏实;上午就在书房里制笺写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浅红的笺纸堆在一边,墨香混着花香,舒服得让人不想挪窝;下午就搬个竹椅坐在溪边,泡杯自己晒的菊花茶,手里拿本旧诗集,看累了就盯着溪水发呆,看小鱼在水里游,看芦苇花飘过来,能坐一下午。
有时候,溪边的农妇会过来跟她聊天,送她点新鲜的蔬菜;观里的老道士路过,会跟她讨杯茶,聊两句道家的养生;还有以前认识的文人,路过成都,会特意来看看她,跟她聊诗论道。薛涛从不摆架子,农妇来,她就拉着人家的手问庄稼的事;道士来,她就听人家讲养生;文人来,她就拿出薛涛笺,跟人家一起写诗——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不用装,不用演,舒服自在。
后来,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洪度”。有人问她,这号是什么意思,她笑着说:“洪是宽大,度是度量。以前总跟自己较劲,跟日子较劲,现在想通了,做人得放宽心,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也宽容,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以前她为了元稹的离开,难过了好一阵子,连饭都吃不下;现在再想起元稹,她心里没恨也没怨,只觉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毕竟两人一起看过锦江的水,一起赏过牡丹的花,一起写过那么多好诗,够了。有次白居易寄信来,问她“是否还念着元微之(元稹的字)”,她回信说:“花开有时,花落有时,人来人往也是常事,念着不如想着眼前的花,手边的笺。”
晚年的薛涛,写诗的风格也变了。以前总写离别相思,字里行间带着点愁;现在写的诗,多是身边的风景,心里的感悟,透着股通透。比如她写的《题竹郎庙》: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竹郎庙是蜀地的小庙,古木、夕阳、笛声,都是她路过时看到的景象,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把乡村的宁静写活了——她不再盯着小情小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了百姓的生活,听到了人间的烟火气。
还有一次,她看到浣花溪边的小孩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握在小孩手里,她就写了首《风鸢》:
“借得风轻上九霄,好凭长线寄逍遥。
莫言此去无归处,自有清风送寂寥。”
写的是风筝,说的却是自己——以前像没线的风筝,飘来飘去没个着落,现在有了浣花溪这个“长线”,终于能活得逍遥自在了。
薛涛活到了六十五岁。去世那天,浣花溪下了点小雨,她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手里还攥着张没写完的薛涛笺,笺上写着“浣花溪水流不尽,相思一片寄云端”——不知道是写给谁的,或许是写给元稹,或许是写给自己的一生。
她去世后,浣花溪边的百姓帮她办了葬礼,把她埋在她最爱的枇杷树下。后来,蜀中的文人经常来她的墓前祭拜,有的人还会带张薛涛笺,在上面写首诗,烧给她——大家都说,薛涛这一辈子,活得值。
现在去成都,浣花溪公园里还有薛涛的雕像。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襦裙,手里拿着一卷诗,头发挽成简单的螺髻,眼神温柔又坚定,好像还在看着她的小院子,看着浣花溪的水缓缓流。
有人说,薛涛是大唐诗坛的“红颜知己”,陪元稹、白居易这些诗人走过了一段日子;实际上,她更是自己的“女王”——从官宦千金落到乐籍,她没认输;爱情没了,她没垮掉;脱了乐籍后,她凭着自己的双手,做彩笺、写诗,把日子过成了诗。她不用靠任何人,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做自己想做的事,活自己想活的样子——这样的女子,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能让人想起就觉得温暖,觉得佩服。
就像浣花溪的水,不管流了多少岁月,还是那样清;就像她做的薛涛笺,不管过了多少朝代,还是那样美;就像她写的诗,不管读了多少遍,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一个女子对生活的热爱,对自己的坚守。这,就是薛涛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