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观的晨钟刚敲过第三下,李冶就揣着本翻得卷边的诗集,溜到了观后的茶寮——不用想也知道,陆羽准在那儿折腾他的宝贝茶叶。
这陆羽可不是一般人,后来被尊成“茶圣”,这会儿虽还没写出《茶经》,但对茶的痴迷到了“疯魔”地步:春天采新茶,他能蹲在山上跟茶农聊一整天;煮茶的水,非得挑山涧里刚冒的活泉,说“死水煮不出茶魂”;连喝茶的杯子,都是自己找陶匠定制的,说“圆口杯聚香,方口杯散味”。
李冶一掀茶寮的竹帘,就见陆羽蹲在炉子旁,手里拿着个小扇子,对着陶壶轻轻扇火,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细泡,茶香飘得满寮都是。
“陆兄,你这茶煮得也太香了,我隔着三道门都闻着了!”李冶凑过去,伸手就想捏起桌上的茶饼看看,却被陆羽一巴掌拍开。
“别瞎碰!这是去年在顾渚山采的紫笋茶,就剩这两块了,你手劲大,捏碎了我跟你急!”陆羽眉头皱得像茶饼上的纹路,可语气里没半分真生气的意思——他跟李冶熟得不能再熟,早习惯这丫头的“没大没小”。
李冶吐了吐舌头,也不恼,找了个小竹凳坐下,托着腮看他煮茶:“我昨儿读你写的《四饮论》,说‘茶之出,在乎山与水’,我倒觉得,还得加个‘人’——同样的茶,你煮的就比观里的张姐姐香,可见煮茶的人也关键。”
陆羽手一顿,抬头看她,眼里亮了:“你这丫头,倒比那些老儒还懂行!我之前跟皎然和尚说这话,他还笑我‘本末倒置’,说茶本身才最重要。”
“皎然大师那是没尝过你煮的茶!”李冶说着,瞥见陆羽袖口沾了片茶叶,伸手就给他摘了,“你看你,整天跟茶打交道,倒把自己弄得跟个茶农似的。”
正说着,竹帘又被掀开,一阵脚步声传来,伴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好啊,你们俩在这儿偷喝好茶,也不叫上我!”
进来的是刘长卿,那会儿已经是诗坛响当当的人物,写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早就传遍江南。可他在李冶面前,半点儿“大师”架子没有,一屁股坐下就拿起桌上的空杯,冲陆羽嚷嚷:“快给我倒杯,刚从城外赶来,脚都快断了。”
陆羽无奈地笑,给他倒了杯茶:“谁让你非要步行来?骑马多快。”
“你懂什么,”刘长卿喝了口茶,才舒了口气,可刚放下杯子,就皱起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桌子,脸色有点难看,“遭了,我这‘阴重之疾’又犯了,疼得厉害。”
这“阴重之疾”说穿了就是脚气,在古代,男人都觉得这是“难言之隐”,平时谁都不愿提,更别说在人前说了。茶寮里静了下来,连陆羽都停下了扇火的手,想安慰又不知咋开口。
没成想,李冶先开了口,她瞥了眼刘长卿捂着肚子的样子,忍着笑,慢悠悠念了句:“山气日夕佳。”
这话是陶渊明的诗,原句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可“山气”跟“疝气”谐音,那会儿人也常把脚气戏称“下疝”——李冶这是拿刘长卿的脚气开玩笑呢!
陆羽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噗”地笑出了声,手里的扇子都掉在了地上;茶寮外路过的小道士听见笑声,也探头往里看。
刘长卿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拍着肚子接了句:“众鸟欣有托!”
这也是陶渊明的诗,接得妙极了——既应了李冶的诗句,又暗指自己这“毛病”总算有地方“安放”了,连自嘲带接梗,把尴尬全化了。
茶寮里顿时爆发出大笑,刘长卿笑得直揉肚子,连说:“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换作别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我这么开玩笑。”
“谁让刘兄你不把我当外人呢!”李冶晃着脚丫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再说了,写诗的人,不就讲究个‘真’吗?遮遮掩掩的,反倒没了意思。”
刘长卿点点头,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你这话在理。我见过不少闺阁女子,说话做事都端着架子,哪像你,活得这么痛快。”
正聊得热闹,又有人来了——这次是释皎然。他穿着件灰色僧袍,手里托着个木鱼,刚进门就闻到茶香,笑着说:“我就说今日耳根子清净,原是你们在这儿聚会,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刚想派人去叫你呢!”李冶赶紧起身,给皎然搬了个凳子,“你来得正好,刚才我跟陆兄论茶,还提到你了,说你不认可‘煮茶在人’的说法。”
皎然坐下,接过陆羽递的茶,慢悠悠道:“我不是不认可,是觉得‘人’为末,‘茶’为本。就像写诗,若没有好的意境,再巧的辞藻也没用。”
“可没有好辞藻,再好的意境也传不出来啊!”李冶立刻反驳,“你写的‘春泉共挥弄,好鸟同栖息’,若把‘挥弄’改成‘摆弄’,‘栖息’改成‘停留’,意境不就差远了?”
皎然一怔,随即笑了:“你这丫头,倒会抓我话里的把柄。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算你赢。”
众人又是一阵笑,茶寮里的气氛更热了。陆羽煮了新茶,李冶拿出自己刚写的诗稿,刘长卿过来一起看,时不时提两句修改意见;皎然则坐在一旁,手里转着木鱼,听他们聊诗,偶尔也插一句,说些禅意的话,倒也不违和。
这样的聚会,在玉真观里成了常事。有时候是在茶寮,围着炉子煮茶论诗;有时候是在观里的银杏树下,摆上几碟点心,喝着酒聊山水;下雨天就更热闹了,大家挤在李冶的房间里,听她弹琴,看她写诗,陆羽煮茶,刘长卿讲外面的见闻,皎然说些寺庙里的趣事。
有一次,湖州的一个老儒听说了,特意跑到玉真观,想看看这“敢跟名士开玩笑的女冠”到底长什么样。结果刚进观门,看见李冶跟刘长卿坐在石阶上,头挨着头看诗稿,李冶还伸手拍了刘长卿的肩膀,说“这句改得不好,得重写”;不远处,陆羽蹲在地上,给李冶指刚采的草药,李冶则拿着朵野花,往陆羽头上插。
老儒看得直皱眉,拉着观里的老道姑说:“这女冠也太不成体统了!跟男人拉拉扯扯,没半分女子的矜持,传出去像什么话?”
老道姑却笑了:“先生有所不知,阿冶这孩子,心直口快,没那些弯弯绕。刘先生他们愿意跟她来往,就是因为她不端架子,跟她相处自在。再说了,她写诗的才华,可比那些矜持的闺阁女子强多了。”
老儒哼了一声,摇着头走了,可没过多久,就有人看见他拿着李冶的诗稿,在茶馆里跟人炫耀:“这是玉真观李冶写的诗,我亲眼见过她跟刘长卿论诗,真是个奇才!”
连老儒都被“圈粉”,更别说其他人了。渐渐地,“玉真观有个李冶,跟名士们‘没大没小’,却人人都爱跟她来往”的说法,传遍了湖州,甚至传到了苏州、杭州。不少文人特意绕路来玉真观,就为了跟李冶见一面,跟她聊诗论茶。
有人问刘长卿:“李冶不过是个女冠,你跟她走这么近,不怕人说闲话?”
刘长卿却不在意:“跟阿冶相处,比跟那些假模假样的文人舒服多了。她懂诗,懂茶,还懂人心,这样的朋友,哪儿找去?”
陆羽也说:“我跟阿冶聊茶,她总能说出些我没想到的点子;我写《茶经》遇到瓶颈,她几句话就能点醒我。她不是什么‘没大没小’,她是活得真。”
李冶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她还是每天在道观里,该写诗写诗,该喝茶喝茶,该跟名士们开玩笑就开玩笑。有时候刘长卿来晚了,她会故意把好茶藏起来,让他“罚背一首诗才能喝”;有时候陆羽煮茶煮得入迷,忘了吃饭,她会端着饭菜去茶寮,硬逼着他吃;有时候皎然和尚跟她论诗输了,她会缠着他,让他讲寺庙里的趣事当“赌注”。
道观里的日子,因为这些“没大没小”的朋友,变得格外热闹。李冶也在跟他们的相处中,慢慢成长——从那个只会写“心绪乱纵横”的小姑娘,变成了能跟诗坛大咖论诗、跟茶圣聊茶、跟高僧谈禅的才女。
这些在道观里跟朋友们“没大没小”的日子,不仅成了她最快乐的回忆,更成了她诗坛生涯的“垫脚石”。后来她写出“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这样的名句,写出“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这样新奇的比喻,都离不开跟这些名士们的朝夕相处——他们教她看世界的角度,教她用更细腻的笔触写情感,更教她“做人要真,写诗要诚”。
多年后,李冶回忆起在玉真观的日子,还会笑着说:“那会儿真好,不用管什么‘女子该如何’,就跟朋友们一起,喝喝茶,写写诗,开开玩笑,多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