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风,依然料峭。
晨间游园,独赏早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朝晖遍布,穿行于粲然盛放的梅林,迎视无数明丽而生动的花朵,犹如置身于千万道清澈目光的荡涤,洗心润肺的都是梅的清冽与暗香。此情此境,悠然想起隐居孤山植梅放鹤的林和靖,想起“一生知己是梅花”的清末名臣彭玉麟,想起滁州古梅亭外华盖广庇的古欧梅,想起杭州城内传说中的梅花碑……关于梅,有多少美好永恒于岁月的淘洗之中。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之际,收到友人春天的问候。我脱口相问:梅花诗,你最爱哪一首?
友人深谙诗词,信手送来朱淑真的《菩萨蛮·咏梅》: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东风影。
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
啊,不好不好,有自怜倾向,换一首。我无忌耍赖。
我说,我喜欢稼轩的“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幽独婉娩;喜欢醉翁的“惟有寒梅旧所识,异乡每见心依然”,深情怀旧;喜欢小山的“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孑然自恋;喜欢易安居士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孤高自傲……惟不爱自叹自怜。
友人续补“小注”:朱词有人生之轻愁。一种正好慰藉灵魂的轻愁。这一点文人的清寒感,正可疗词人之内心的清高与自怜。忽然沉默。举目迎向万道霞光,内心真切可感的,是淡淡欢喜与静默温柔。
人到中年,对于生命中的种种芜杂,愈发是大刀阔斧地杀伐。可有可无的,无。可近可远的,远。可进可退的,退。各种“扫荡”式的断舍离,让生命与生活安妥于极致的简明与自适之境。我所拥有的,都是我爱的。因为少,而精粹,而清朗,而确切,而一以抵万,而自足自得。如果一定要有些许与欢喜自适相对的内在感受,那一定不是轻愁,亦不是清愁,而是一种开阔而辽远的苍凉。是的,就是苍凉。
低头打字,轻触送出——
不爱轻愁。爱苍凉。轻愁,是身在其中,是无力避免的摩擦,是旷日持久的纠缠。而苍凉,是元神跳出半空的冷静。是泪水洗过的笑容。是繁花看遍抽象出来的春天。是深思之后的开悟。是一种透彻本质之后的从容,更是一种人生境界的新抵达。我想,苍凉,是从轻愁里逃逸出来的吧,算是一种精神的胜利“越狱”。
友人嘉许:“是的。轻愁被接受并升华,才是苍凉;被浸没,就成了哀怨。晏殊晏几道无苍凉,范仲淹李鸿章则有。凡苍凉者,非必为大英雄,然必是尝遍百味,历尽劫数,见识过沧海桑田的人才会有的心境。你影响我了。”
立于晨光之中,静静微笑。满园的梅,开在心里。友人已摇手“再会”,我仍痴痴醉于梅林。一颗心,天马行空,漫溯光阴,神会那些在砥砺中抵达苍凉的灵魂。
犹记那年,我被借至别处工作。每天涉及的文字可谓“高大上红”,端庄主流,与文艺女的个性与边缘真正格格不入。工作间隙,常常“复吸”一般偷偷放纵自己惯常的小情小调:泡梅花诗词,听“靡靡之音”,逛网上书市。有一天,穿林拂叶,于密集笔立的书脊间点下一本《咏梅诗词精选》。也就在那本书里,初遇侯夫人和她的《看梅二首》。一首为盼梅,一首为赞梅。契心并深爱了赞梅的那一首——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香清寒艳,本性自然,却少有人察识与珍惜,那又有什么关系?世间人稠,知己者几?自己的好,自己懂得,自己欢喜,自我安放,于深心里默默自我确认,就够了。就像杨绛先生笔下的姚宓,就像夏尔·佩罗笔下的驴皮公主,就像约翰·福尔斯笔下的萨拉……当然,最爱的,还是诗句间透射出的梅的不争——欣然凋尽最后一片花瓣,悄然隐退,拱让阳春和风于杨柳百花。“散与群芳自在春”,一再品读这诗句时,已然撇开了诗人深宫幽处之身境与儿女欢情的局限,放之于红尘滚滚的背景之上,获得了一种更为宽泛的解读与普适的意义,照见一种清淡出尘遗世独立的洒然风神。
原谅我总是过多地关注女性。又想起张爱玲。那一年,她堪破情缘,解透运数,断然放下了爱,放下了故土,放下了走过的岁月,一袭旗袍,一只行李箱,只身踏上赴美的客轮,一去即是永诀。那一刻,天地一空,满世界落英如雪,而她茕茕远逝的背影里包裹的绝不是轻愁。她留下的,和带走的,都只有两个字:苍凉。我还想起张幼仪,“过山过水,走就是了”,她终从泥泞的扑腾中清醒、独立、强大……每一场苍凉的抵达,都是一场涅槃。
一颗抵达苍凉的心是平和的,不争的,经风历雨而慈悲低敛。他们置身生活,没有太多抱怨;面对众生,不会随意指责。低垂的沉默里,张扬着无尽温情的人性的言说。在他们身上,你可以同时感受芦苇一样的素朴与红木一样的高贵,最缱绻的深情与最冷酷的决绝,低到尘埃里的谦卑与不屑全世界的骄傲。
一个摆脱轻愁抵达苍凉的人才配说:“感谢苦难。”
一个摆脱轻愁抵达苍凉的人才配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一个摆脱轻愁抵达苍凉的人才配说:“祝福所有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前几日朋友还说,你很久不写稿了。的确。这一年多来,常常打坐于茫茫尘世,肃穆而慈柔,内心涌满了思绪和文字,却又阻隔着绵延不绝的击不穿的沉默。每当我把手悬在键盘上,便会倏然陷落于流浪者仰望天空的茫然无着。
捧读《山河袈裟》,数度热泪奔涌,甚至压抑不住大哭失声。现实一直没有给我成熟的机会,半生岁月忽忽流过,我似乎才刚刚知道一点什么叫做生活。在那些深邃、致密而又充满质感的铺陈里,我感受到一种宏大的降临,它的名字叫做苍凉。
真的,我开始那样热爱人类。
如果后半生我的指尖还能流出文字,那么,它们的特征应该是深情,安静,温蔼,慈悲。它们的落点应该是花木,儿童,游历,和无数苍凉而温暖的生活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