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张海楼给往生莲位上完香。殿内烛光将牌位上的金色字迹晕染出璀璨的光辉,“张海桐”三个字格外显眼。
这个牌位太扎眼了,整座殿内,恐怕只有它身上写的全是同一个名字。
活人给自己供奉往生莲位是大忌,那和咒自己死有什么区别。
这也是吴邪一直没想清楚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张海桐实在不像心存死志的模样。
不想活的人不是那个样子,当然想活着的人也不会是张海桐的模样。他只是活着而已,死亡没来之前,他就好好活着。如果死期到了,他也坦然接受。
吴邪一直觉得张家人过于看淡生死。
尤其是闷油瓶。
他的思想有点类似于佛教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无常。
生老病死,这些都是无常。无常变幻,恒常难求。不执迷,学会放下。红尘炼心,修行解脱。
这并不是认命,而是坦然接受一切的变化。走过的路,认识的人,见过的风景,这些都算数,都过去,都放下。
所有的苦难,都记得,都过去,也都放下。
爱恨都被消磨,他心里有一盏灯。
可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吴邪能感觉到闷油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让红尘炼成了一块外冷内热的石头,石头里却还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
至少对于现在的吴邪来说,在活着的时候给自己上个往生莲位实在有点神经病。然而现在的想法,多年以后的他却全然理解了。
此时的吴邪说:“知道了一点,也不是全部。”
“我只是没想到他供奉的是自己。”
他望着那只牌位,好像正在一座幽静诡谲的祠堂之中,供奉台上高高放置着一座灵位一般。
“你们都姓张,姓张的人活的都这么长吗?”
张海楼说:“还行吧,至少我应该有五个你的年纪那样大了。”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吴邪又不是八岁小孩,八岁小孩都不能随便忽悠,何况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
吴邪倒吸一口凉气。
心想这真是寿比王八了。跟张家人比起来,我这都算烟花一样的寿命啊!
没人说寺庙里不能抽烟。张海桐有点愁人,他慢慢踱步到殿外,招呼吴邪出来跟他排排坐。
吴邪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直接一屁股坐地上。还好他穿了秋裤和毛裤,这么坐着屁股不凉。
就像吴夫人说的,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老寒腿。说到老寒腿,吴邪不动声色看了看张海楼的腿。
他这个年纪放在正常人类身上都该入土了,孙子都生孙子了,有点老寒腿应该也正常吧?
吴邪忍不住发散思维。如果姓张的人人都是闷油瓶那种工作强度,年纪一上来那得多疼啊?恐怕不会是单纯的关节炎吧?
越想越远了。
吴邪发呆的时候,张海楼递过来一支香烟。这人的手真的很漂亮,像仿佛天生应该拿笔杆子。但是仔细看,能看出来上面覆盖着茧。
对于道上的手艺人来说,太厚的手茧会影响触感。许多靠手吃饭的人,会特意磨掉层厚的茧层,以此保留敏锐的感觉。
之前跟张海桐接触的时候,吴邪也仔细观察过他的手。和张海楼差不多,他的手也刻意磨掉了厚茧。
他擅长用刀,按理说手上老茧应该很厚,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而且吴邪发现张海桐的触感非常敏锐,这种敏锐甚至在闷油瓶之上。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绝对不会看错。
如此敏锐的触觉,不像单纯为了拆解机关而存在,更像是弥补自身的某种缺陷。
有时候张海桐又过于机警。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他对周围的感知能力远大于常人。五感极其敏锐,像猫科动物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瞬间进入非常警惕的状态。
吴邪倒不是觉得这样多可疑,而是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一直让自己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
要知道闷油瓶这种丧失记忆的人,都不会连续这么长的时间保持如此高的警惕性。这不仅消耗精力,还影响睡眠质量,进而有损健康。
可以说,张海桐一直在高负荷使用大脑和身体。
张海楼被吴邪的眼神看的有点恶心,反手把烟怼他嘴里。吴邪被他一怼,只感觉从嘴皮子到人中都疼。
他正想问张海楼干嘛,却听见他说:“你这人是不是注意力有点问题?多动症吗,容易注意力不集中。”
吴邪有点气闷,但是想起读书的时候有老师说过他确实好动又思维发散,只不过比较委婉。在期末总结里评价的是:执行力极强,擅长多角度思考。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们这种人这么能活,为什么还要如此悲观的对待未来?”
悲观到给自己立牌位。
只有明确知道自己要死的人,才会在离开之前置办好一切。
比如陈皮阿四。从他的灵堂现场以及吴邪以及东拼西凑听来的消息来看,这人决定去云顶天宫后,就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明明白白。
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回来。
潘子跟着三叔走的时候,曾经和他小聚一回。两人当天在路边摊喝酒吃烤肉,潘子说:“陈四爷真是个人物。”
吴邪问怎么回事,潘子说:“他这人对别人狠毒,对自己也是狠毒。他之前拿郎风当人肉炸弹,后面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死相。”
说到这里,潘子跟吴邪碰了碰酒瓶子。他这样的人,喝酒都是对瓶吹。估计那几天养伤憋狠了,吴三省也没拘着他一直跟着。出来跟吴邪喝两口,打算喝过瘾。
毕竟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干,也就今晚放纵一回。
把瓶子里最后一点酒喝完,潘子也不想多说。只嘱咐当时还未启程去广西参加葬礼的吴邪,说陈皮阿四的盘口规矩大,此去有人坐镇,不至于出事,但也要注意一些。
说完拦了辆车,送吴邪上去,两人这才分别。
关于吴邪的疑问,张海楼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然后吊儿郎当的说:“你懂个屁。我叔说,这叫对自己负责知道吗?免得他嘎嘣一下没了,还得麻烦人家给自己办个后事。
“要是救不回来只能抛尸,以后还能来这地方瞅瞅给他上点香火。”
“这个叫给旅游景点创收。虽然寺庙也不缺咱们这点门票香火钱,好歹也为旅游事业做贡献了。”
吴邪默默扣了个6。
这是张海桐回话的口癖,在无语又必须讲话的时候,他多半会发个6过来。一般用在短信或者网络聊天上。
张海楼按下打火机,点火器清脆响声后,香烟燃起一缕青烟。
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闲聊那样高昂,玩味中带着调侃。现在更像个靠谱的成年人。
“吴邪,你是高材生。”
“应该读过臧克家的《有的人》。”
“里面有句话,虽然不完全适配,但意思也差不多。”
“那句话是: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首诗是为了赞誉鲁迅。
吴邪听完,以为他想卖弄文采。刚想说自己还记得这是几年级的课文,忽然反应过来,张海楼这样讲,肯定不是真的吟诗作赋。
他要是有这个雅兴,哪能跟自己在这抽烟扯淡。还在这扯张海桐的品德好不好的问题。
丫的品德好能倒斗挖坟,掘人家的墓吗?反正吴邪从来不觉得自己就是好人。干这一行了,实在没必要纠结道德问题。
要真用在这里,可真是折煞鲁迅他老人家了。
但吴邪实在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他这人有个优良习惯,那就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在倒斗这一行他好歹混了一年,这个习惯也帮他不少。于是吴邪开始大胆猜测。“你的意思是,张海桐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又或者说,他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老天爷,这是什么生死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