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小筑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有形的冰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窗外,北域特有的、夹杂着冰晶的寒风呜咽着掠过,拍打着沉冰石砌成的高墙,发出沉闷的声响,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暮成雪蜷缩在铺着厚厚雪狐皮毛的软榻上,面色苍白得几乎与窗外皑皑积雪融为一体,不见一丝血色。
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随着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轻轻颤动。
整个人仿佛一件精致却已布满裂痕的琉璃器皿,气息游离,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破碎,化作一捧冰冷的尘埃。方才校场上强行催动那股不受控的奇寒之力,硬撼暮剑心凌厉剑意所带来的反噬,几乎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和魂魄再次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夕青跪坐在榻边,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凝重与不忍。
她双手十指萦绕着淡绿色、充满生机的回春真气,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正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梳理着暮成雪体内那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紊乱不堪的经脉网络,以及那再次受到剧烈震荡、光芒黯淡几近熄灭的魂魄本源。
她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生怕一丝不慎的力道,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经脉多处撕裂,魂魄震荡,力量反噬极重。”夕青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她从不屑于隐瞒伤势,“若非她体内那股奇寒之力最后关头护住了心脉,又及时卸去了大部分冲击,此刻早已……”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碧蘅在一旁调配着药液,动作优雅,语气温婉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雪景:“夕青妹妹总是这般危言耸听。四小姐吉人天相,我看她底子好得很呢。这点小伤,服下我这碗‘九转还魂汤’,保管明日就能活蹦乱跳了。”她将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奇异甜香的药液端过来,那香气闻之令人精神一振,仿佛蕴含无穷生机。
夕青看了一眼那药液,眉头微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沉默。她不能说谎,但有些真相,此刻点破并非好事。那碗汤药确实能急速激发生机,但代价是透支本源,如同饮鸩止渴。
莫宁矗立在窗边,黑袍依旧冰冷,仿佛榻上奄奄一息之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听着夕青的诊断和碧蘅的“宽慰”,目光落在暮成雪那张因痛苦而紧蹙的脸上,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飞快掠过。
曾几何时,他也在冥渊那非人的折磨下,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靠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灭的意志爬回来。那时的他,眼神是否也如现在的暮成雪一般,混杂着绝望、痛苦,以及那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倔强?
“死了吗?”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惯有的刻薄冰冷,“没死就喘口气。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榻上的暮成雪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充满了剧痛后的茫然,随即聚焦,看到了窗边那道冰冷的背影,恐惧下意识地浮现,但很快,那恐惧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楚、后怕以及……一丝微弱畅快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她记得那断剑崩碎的脆响,记得暮剑心脸上那难以置信的震惊,记得四周死寂的哗然。
她……竟然挡住了?甚至……毁了对方的剑?
尽管代价惨重,但那一刻爆发出的力量,以及带来的结果,像是一颗投入死寂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我……没死……”她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活着的确认。
“看来暮二小姐的剑,也没想象中那么利。”莫宁转过身,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讽,“或者说,你骨头里的那点东西,比我想的稍微硬了那么一点。”
碧蘅立刻柔声接口:“莫大人说得是呢。四小姐天赋异禀,只是往日无人发掘罢了。来,快把这碗汤药喝了,好好补补身子。”她将药碗递到暮成雪唇边,笑容亲切无害。
暮成雪下意识地张口,那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
“等等。”莫宁冰冷的声音阻止了她。
碧蘅动作一顿,笑容不变:“莫大人?”
“你的‘九转还魂汤’,还是留着给你自己日后保命用吧。”莫宁目光扫过那碗药,语气不容置疑,“夕青,用最稳妥的办法,慢点治,死不了就行。”
碧蘅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晦暗,随即从善如流地收回药碗,语气略带惋惜:“也是,是妾身心急了。稳妥些好,稳妥些根基才牢靠。”她面不改色地将那碗价值不菲、却暗藏隐患的汤药随手倒在窗台一盆早已枯死的冰兰盆栽里。那枯死的冰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诡异的翠绿,随即又迅速灰败下去,彻底化作飞灰。
夕青松了口气,继续专注地输送回春真气。
暮成雪看着那盆化作飞灰的冰兰,又看看碧蘅那依旧温婉的笑脸,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比身体的疼痛更冷。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暮剑心,求见莫宁大人,与……四妹妹。”
众人一怔。她竟然来了?还用了“求见”二字?
莫宁眼神微动:“进来。”
暮剑心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劲装,但怀抱的长剑已然换了一柄。她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怒与战意,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她径直走到莫宁面前,目光坦荡:“我输了。”
这三个字,她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扭捏不甘。
莫宁挑眉,不语。
暮剑心继续道:“并非输给你的训练之法,也非完全输给四妹妹。我是输给了她最后那一刻,剑中蕴含的那股……我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意’。”她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困惑与强烈的求知欲,“那是什么?那不是暮家的剑意,甚至不像是人的剑意!”
莫宁淡淡道:“那是她自己的事。你只需记住,你输了。”
“是,我输了。”暮剑心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莫宁,“所以,依照约定,你现在可以与我试剑了吗?”她对剑道的执着,纯粹得近乎偏执,胜负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的斗志。
莫宁看着她,忽然冷笑一声:“约定?我只说答应与你一战,何时说过是现在?”
暮剑心一愣。
“等你什么时候,能凭自己的本事,逼得她再次用出那股‘意’,并且能接下而不碎剑时,再来找我。”莫宁语气平淡,却给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暮剑心瞳孔微缩,握剑的手指收紧。她深深看了一眼榻上虚弱不堪的暮成雪,眼中竟没有嫉妒,反而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审视与……兴奋?
“好!”她竟一口答应,干脆利落,“我会弄明白的!四妹妹,你很好!非常好!”她甚至对暮成雪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是对“值得研究的对手”的认可,而非姐妹温情。
说完,她再次对莫宁拱手,转身大步离去,洒脱至极。失败于她,似乎只是通往更高剑道的一块踏脚石。
暮剑心刚走不久,暮云卓便带着温和的笑容和一大堆“压惊补品”来了,言辞恳切,关怀备至,仿佛校场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姐妹间的寻常切磋。
紧接着,暮华菁也派人送来了一盒……冰冷的、带着冰碴的伤药,附赠一句恶毒的“怎么没打死你”。
暮家众人诡异的态度,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厌恶、忌惮、探究、拉拢、冰冷的算计……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听雪小筑紧紧缠绕。
莫宁冷眼看着这一切,如同在看一场拙劣的戏剧。
夜深人静,夕青耗尽心力,终于将暮成雪的伤势稳定下来,疲惫地回房调息。碧蘅也借口研究新药方,悄然离去。
房中只剩下莫宁和昏昏沉沉的暮成雪。
窗外风雪再起,呜咽作响。
暮成雪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着,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莫宁站在榻边,阴影笼罩着他冰冷的脸庞。他看着她即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咬得发白的嘴唇,看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在她体内艰难流转。
许久,他极其僵硬地伸出手,指尖一缕精纯却温和的幽冥死气溢出,并非伤敌,而是轻轻点在她眉心,那力量冰冷,却奇异地抚平了她魂魄中最后的躁动不安,带来一种深沉的宁静。
他的动作笨拙而短暂,一触即分,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还不算太废物。”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淹没,依旧是毒舌的评价,语气却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说完,他转身融入阴影,仿佛从未靠近。
榻上,暮成雪紧蹙的眉头悄然舒展,陷入了一场无梦的沉睡。
而在暮家最深处的冰棺禁地,暮玄铮站在一面巨大的冰镜前,镜中清晰地映照出听雪小筑内发生的一切,包括莫宁那短暂而诡异的举动。
他苍老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恐惧……痛苦……挣扎……乃至一丝微不足道的关怀……都是最好的养料。”
“继续成长吧,我的‘鞘’……等你足够成熟,便能彻底唤醒‘刃’……”
“红莲业火,终将重燃……而我暮家,将执掌这焚世之力……”
冰镜波纹荡漾,画面消散,只余下禁地深处,那万年不化的、死寂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