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半夜的风总带着几分刺骨的凉,从揽月轩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将帐幔上绣的缠枝莲影晃得如同鬼魅。沈月娥是被那阵鸟鸣惊醒的——三短一长,极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她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肋骨。这暗号是她与兄长沈青年少时定的,那时沈青总带着她去后山掏鸟窝,怕走散了,便约好若遇着狼或猎户,就学这种“山雀惊啼”的调子,三短一长,是“有险”,三长两短,是“平安”。自她进了林府,这暗号便再也没用过,如今突然响起,必是兄长那边出了天大的事。
“翠儿!翠儿!”沈月娥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动作太急,腹间传来一阵牵扯的钝痛,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贴身丫鬟翠儿本就守在外间的小榻上,听见动静赶紧挑帘进来,手里还攥着半件没缝完的婴儿襁褓:“姨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扶我到窗边。”沈月娥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指尖却冰凉得吓人,“我刚才听见……听见鸟叫了,三短一长,你听见了吗?”
翠儿愣了愣,侧耳听了听,窗外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还有巡夜婆子手里梆子敲出的“笃笃”声,哪有什么鸟叫?她小心翼翼地劝:“姨娘许是做梦了,这深更半夜的,鸟儿早歇了。您怀着孕,可不能胡思乱想,仔细动了胎气。”
沈月娥却摇着头,执意要到窗边。翠儿没办法,只能扶着她慢慢挪到窗下,又拿了件夹棉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沈月娥掀开一条窗缝,冰冷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她却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着墙外的竹林——那片竹林是揽月轩与外界唯一的屏障,兄长若要传信,定会从那边过来。
可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除了偶尔掠过的夜枭,什么动静都没有。那阵鸟鸣像是一场幻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兄长不会骗我的。”沈月娥喃喃自语,指尖攥着窗棂,指节都泛了白,“他定是查到了什么,要么是找到了庄头妻舅王二,要么是……要么是他自己遇到危险了。可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白日里潘金莲派人送来的消息,说王二的踪迹断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附近,只找到一只他女儿常穿的红绣鞋,不知是死是活;又想起王熙凤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嘴上说着“会帮你查”,却迟迟没有动静,显然是想借着这桩事,牢牢攥住她的把柄。
“不能等。”沈月娥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冷静的决绝取代。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胎儿轻轻的踢动——这孩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出生了,生产本就是鬼门关,如今府里杀机四伏,邢夫人恨不能让她一尸两命,王熙凤又只想利用她,若不提前做好准备,别说查真相、护兄长,恐怕连她和孩子的命都保不住。
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产婆和奶娘的人选。
产婆是接生时唯一能靠近她的人,若被邢夫人安插了人手,只需在麻药里多放些分量,或是在接生时“失手”一下,她和孩子就都完了;奶娘则要日日带着孩子,若被人收买,想在奶水里动手脚,更是防不胜防。这两个人选,绝不能落在邢夫人或王熙凤任何一方手里。
“翠儿,”沈月娥转过身,语气已经恢复了平稳,“明日你去库房里找两块上好的绸缎,一块给常嬷嬷,一块给潘金莲的丫鬟小莲。另外,你再悄悄去打听一下,府里最近有没有新来的婆子,尤其是懂接生或带过孩子的。”
翠儿虽不明白姨娘为何突然关心这些,但还是乖乖应下:“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沈月娥重新躺回床上,却再无睡意。她看着帐顶的绣纹,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场关于产婆和奶娘的争夺,她必须赢,这是她和孩子活下去的第一道防线。
(二)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揽月轩就来了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邢夫人身边的陪房王嬷嬷。她提着一个食盒,说是邢夫人特意让厨房炖的“安胎汤”,要亲自送来给沈月娥。
沈月娥刚洗漱完,正坐在梳妆台前让翠儿梳头发。听见王嬷嬷来了,她心里冷笑一声——邢夫人向来不待见她,如今突然送汤来,定是没安好心。
“请王嬷嬷进来吧。”沈月娥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语气平淡无波。
王嬷嬷走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脸上堆着假笑:“月姨娘,我们太太听说您近日睡得不好,特意让厨房炖了当归黄芪汤,说是能补气血、安胎神,您快趁热喝了吧。”
翠儿上前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白瓷炖盅,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沈月娥瞥了一眼,那汤颜色深褐,看着就不对劲——她怀这胎一直请太医把脉,太医特意嘱咐过,她体质偏热,不宜多吃当归这类温补的药材,邢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有劳太太费心了。”沈月娥没有动勺子,只是淡淡道,“只是方才太医刚派人来传话,说我今日胎气有些浮,暂时不能吃温补的东西,这汤……怕是要辜负太太的心意了。”
王嬷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道:“哎呀,这太医的话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归黄芪都是好东西,姨娘多少喝点,也是太太的一片心啊。”
“不了,”沈月娥轻轻抚着肚子,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孩子要紧,若是喝坏了身子,反而让太太担心。翠儿,把汤收起来吧,等我胎气稳了再喝。”
王嬷嬷见沈月娥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能讪讪地收起食盒,又道:“对了,姨娘,我们太太还有一事要跟您说。您这胎眼看着就要生了,产婆的人选可得早点定下来。我们太太娘家有个远房嫂子,姓曹,在京里接生三十多年了,高门大户的夫人生孩子都找她,手法好得很,太太说,若是您不介意,就请曹婆婆来给您接生,也能放心些。”
来了。沈月娥心里了然,邢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送汤是假,推荐产婆才是真。她早就让潘金莲查过这个曹婆婆,哪里是什么“手法好”,去年冬天,曹婆婆给城西张御史家的少奶奶接生,少奶奶难产,孩子没保住,少奶奶也落下了病根,后来张御史家还找过曹婆婆的麻烦,只是邢夫人把这事压下去了。
“曹婆婆的名声,我倒是听过。”沈月娥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放缓了语气,“只是这事关系重大,我也做不了主,还得听老太太和二奶奶的意思。王嬷嬷回去替我谢过太太,就说我记着她的好呢。”
王嬷嬷见沈月娥没一口答应,也没再多说,又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王嬷嬷刚走,常嬷嬷就来了。她是王熙凤派来盯着沈月娥的,王嬷嬷来揽月轩的事,她自然知道。
“姨娘,邢夫人这是想给您安插人手啊。”常嬷嬷坐在沈月娥对面,语气带着几分担忧,“那曹婆婆不是什么好人,去年张御史家的事,老奴也听说了,若真让她来接生,怕是要出乱子。”
“我知道。”沈月娥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只是邢夫人既然开口了,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推掉。嬷嬷,二奶奶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常嬷嬷叹了口气:“二奶奶也听说了邢夫人推荐曹婆婆的事,刚才让人来跟我说,让您别担心,她自有安排。今日老太太要在荣安堂召集众人说话,想来就是为了产婆的事。”
果然,到了巳时,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琥珀就来传话,让沈月娥、邢夫人、王熙凤还有赵姨娘等人,都去荣安堂说话。
荣安堂里,老太太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邢夫人和王熙凤分坐在两侧,赵姨娘则站在角落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沈月娥刚走进来,老太太就抬眼看了她一下,语气缓和了些:“月丫头来了,快坐下,别累着。”
沈月娥谢过老太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刚坐稳,邢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老太太,今日请您召集大家,是有件事想跟您商量。月姨娘这胎怀得辛苦,眼看就要生了,产婆的人选可得早点定下来。我娘家有个曹婆婆,接生经验丰富,京里不少人家都请她,我想着,请她来给月姨娘接生,也能保个平安。”
老太太没说话,而是看向王熙凤:“凤丫头,你怎么看?”
王熙凤放下手里的茶盏,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太太推荐的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媳妇前几日听府里的老人说,那曹婆婆年前刚出了点事,给张御史家的少奶奶接生,结果少奶奶难产,孩子没保住,还落下了病根。虽说后来张御史家没再追究,但总归是不太吉利。月姨娘这胎是林家的金孙,可不能冒这个险。”
邢夫人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凤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次意外,怎么就不吉利了?曹婆婆接生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上那些没名气的婆子?”
“太太息怒。”王熙凤不急不缓地说,“媳妇不是说曹婆婆不好,只是觉得,生孩子是大事,还是找个近期没出过差错的稳妥些。常嬷嬷认识一个白婆婆,是南边来的,在金陵住了十几年,经她手接生的,母子平安的有上百个,去年还给吏部李尚书家的少奶奶接生,生了个大胖小子,李尚书还特意赏了她银子呢。媳妇觉得,白婆婆比曹婆婆更合适。”
邢夫人还想反驳,老太太却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也别争了。凤丫头说得对,生孩子是大事,不能冒半点险。就按凤丫头说的,请白婆婆来吧。月丫头,你觉得呢?”
沈月娥赶紧起身行礼:“妾身都听老太太和二奶奶的,只要能保孩子平安,妾身没意见。”
邢夫人见老太太都拍板了,也不好再争,只能狠狠地瞪了王熙凤一眼,没再说话。
沈月娥垂着眼帘,心里却清楚——王熙凤推荐的白婆婆,也未必是真心为她好。白婆婆是常嬷嬷介绍的,而常嬷嬷是王熙凤的心腹,白婆婆自然也是王熙凤的人。王熙凤要掌控她的生产过程,确保孩子顺利生下来,然后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这才是她的目的。
这场产婆之争,看似是王熙凤赢了,实则是她和邢夫人的又一次较量,而她,不过是她们博弈的棋子。
(三)
产婆的人选定了白婆婆,邢夫人心里不服气,便把心思放在了奶娘的人选上。毕竟孩子生下来后,日日跟在身边的是奶娘,若能把奶娘换成自己人,一样能掌控孩子,甚至能在孩子身上动手脚。
没过两日,邢夫人就又在荣安堂提起了奶娘的事。她这次学乖了,没有直接推荐自己的人,而是先叹了口气:“老太太,月姨娘这胎辛苦,孩子生下来后,奶娘可得找个好的。奶水足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善、老实,别把孩子带坏了。我想着,不如在府里或者庄子上选几个合适的,让月姨娘自己挑,也能放心些。”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月丫头是孩子的娘,奶娘的人选,是该让她自己挑。凤丫头,这事就交给你去办,选几个身家清白、奶水足的妇人来,让月丫头瞧瞧。”
王熙凤应了下来,心里却明白邢夫人的心思——邢夫人定是早就选好了人,就等着混进备选名单里,让沈月娥挑中。
果然,没过几日,王熙凤就选了四个妇人来,其中一个就是邢夫人推荐的田氏。田氏是邢夫人陪嫁庄子上的人,丈夫是个老实的庄稼汉,据说田氏奶水极足,还喂大了自己的三个孩子,邢夫人说她“心善老实,最适合当奶娘”。
另一个则是王熙凤自己推荐的尤氏。尤氏的丈夫在王熙凤陪嫁的绸缎铺里当管事,为人精明干练,据说尤氏之前在京里的一个侯府当过奶娘,懂规矩,会照顾孩子,王熙凤说她“稳妥可靠,能让月姨娘放心”。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府里老人介绍的孙氏,丈夫早死,独自带着一个女儿过活,据说奶水也不错,就是性子有些老实巴交;另一个是庄子上送来的李氏,丈夫是个猎户,去年冬天打猎时摔死了,李氏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孩子却夭折了,奶水正好,只是性子有些怯懦。
四个奶娘被带到荣安堂时,邢夫人和王熙凤都在,老太太也特意来了,想看看沈月娥会选谁。
邢夫人先开口,拉着田氏的手,对沈月娥说:“月姨娘,你看田氏,身子多壮实,奶水肯定足,我庄子上的人都说她心善,你选她,准没错。”
王熙凤则走到尤氏身边,笑着说:“月姨娘,尤氏是见过大场面的,在侯府当过奶娘,懂规矩,会照顾孩子,你若是选她,以后孩子的规矩教养,也不用愁了。”
两人各说各的好,都想让沈月娥选自己推荐的人。赵姨娘在旁边看得热闹,忍不住插嘴道:“哟,这还没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急着抢奶娘了?别到时候白忙活一场!”
这话一出,邢夫人和王熙凤都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赵姨娘吓得赶紧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沈月娥看着眼前的四个奶娘,心里冷笑——田氏是邢夫人的人,尤氏是王熙凤的人,选谁都等于把孩子送到别人手里,她怎么可能愿意?孙氏看着老实,但老实人容易被拿捏,万一被邢夫人或王熙凤收买,一样危险;李氏性子怯懦,背景也不明,更是不敢轻易选。
她知道,自己必须想个办法,不能任由她们摆布。
沈月娥轻轻抚着肚子,脸上露出一副担忧的神色,声音也带着几分虚弱:“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妾身知道各位都是为了孩儿好,妾身心里感激。只是……只是妾身近来总是心神不宁,夜里总做噩梦,一想到孩儿生下来后,要交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手里,妾身这心里就揪着疼,总怕……总怕照顾不好孩儿。”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格外可怜。她抬起头,看向老太太,语气带着恳求:“妾身斗胆,能否……能否让这四位妈妈,还有府里其他备选的奶娘,都先到揽月轩来,让妾身跟她们说说话,问问她们家里的情况?孩儿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肉,妾身只想求个心安……若是因此冒犯了规矩,妾身甘愿受罚。”
老太太见她形容憔悴,眼神恳切,想起她连日来的遭遇——被邢夫人刁难,被怀疑放火,如今又怀着孕,确实可怜。老太太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个可怜见的。就依你,让她们都去揽月轩,让你好好瞧瞧。凤丫头,你去安排一下。”
王熙凤眸光一闪,看了沈月娥一眼——沈月娥这招以退为进,倒是聪明。她知道沈月娥不想选田氏或尤氏,但老太太都开口了,她也不好反对,只能点头应下:“是,媳妇这就去办。”
邢夫人见老太太都同意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了沈月娥一眼,心里暗骂她狡猾。
(四)
这场特殊的“面试”,就定在第二日上午,在揽月轩的明间进行。常嬷嬷和翠儿分立在沈月娥两侧,四个奶娘则站在下面,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沈月娥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目光缓缓扫过四个奶娘,仔细打量着她们的外貌、穿着和神态。
田氏果然如邢夫人所说,长得五大三粗,穿了一件青布袄,袖口磨得有些毛边,头发用一根红绳简单地挽着。她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沈月娥对视,显然是心里有鬼。
尤氏则比田氏体面得多,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支银簪固定着。她站得笔直,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精明,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人。
孙氏穿了一件灰布裙,衣服洗得有些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人。她站在那里,头微微低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一个字。
李氏穿了一件素色的布裙,衣角还有一块补丁,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双手紧紧攥着,眼神里满是怯懦,像是怕说错话一样。
沈月娥先问田氏:“田妈妈,你家里有几口人?丈夫是做什么的?”
田氏赶紧回答:“回姨娘的话,民妇家里有四口人,丈夫是庄上的庄稼汉,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那你儿子都在上学吗?”沈月娥又问。
田氏的眼神闪了闪,声音变小了些:“回姨娘,没……没上学,就在庄上跟着丈夫种地。”
沈月娥心里了然——邢夫人说田氏“心善老实”,可连儿子的教育都不管,可见也不是什么细心的人。她又问:“你之前喂过孩子,那孩子夜里哭,你一般怎么哄?”
田氏想了想,说:“就……就抱着哄,拍着他的背,唱些庄上的歌谣。”
沈月娥没再问田氏,转而问尤氏:“尤妈妈,你之前在侯府当奶娘,伺候的是哪位小主子?”
尤氏欠了欠身,笑着说:“回姨娘的话,民妇之前在忠勇侯府,伺候的是侯府的三公子,从出生一直伺候到三岁。三公子身子弱,民妇都是夜里守着他,他一哭就起来喂水、换尿布,从没让他受过委屈。”
“那你在侯府,有没有遇到过孩子生病的情况?你是怎么处理的?”沈月娥又问。
尤氏回答:“遇到过,三公子一岁的时候得了风寒,民妇连夜请了太医,守在他床边,给他擦身子、喂药,直到他好了才敢休息。侯夫人还特意赏了民妇银子呢。”
尤氏说得头头是道,看起来确实有经验,可沈月娥却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神一直瞟着常嬷嬷,显然是想让常嬷嬷在王熙凤面前替她美言。
接下来是孙氏。沈月娥问:“孙妈妈,你丈夫不在了,你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活,不容易吧?你女儿多大了?”
孙氏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回姨娘的话,民妇女儿今年六岁了。民妇丈夫走得早,民妇一个人靠做针线活养活女儿,确实不容易。若能给姨娘当奶娘,民妇定当尽心尽力,只求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沈月娥点了点头,又问:“你女儿身体好吗?有没有什么毛病?”
孙氏赶紧说:“好,好着呢,就是偶尔会咳嗽几声,不碍事的。”
最后是李氏。沈月娥问:“李妈妈,你丈夫是猎户,那你之前在庄子上,有没有带过孩子?”
李氏的声音很小,几乎要听不见:“回……回姨娘的话,民妇之前生过一个儿子,可是……可是去年冬天夭折了。民妇没带过别的孩子,但若……若姨娘肯给民妇机会,民妇定当好好学,好好照顾小主子。”
沈月娥看着李氏,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惑——李氏的丈夫是猎户,猎户常年在山里跑,性子应该很爽朗才对,可李氏怎么这么怯懦?
就在这时,翠儿悄悄走到沈月娥身边,递过来一张小纸条,是潘金莲派人送来的。沈月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奶娘的底细:
- 田氏:丈夫好赌,欠了赌场五十两银子,邢夫人替他还了债,让田氏来当奶娘,实则是安插眼线。
- 尤氏:小叔子近日刚顶了王熙凤绸缎铺的一个肥缺,尤氏是王熙凤的人,要盯着孩子的一举一动。
- 孙氏:女儿有哮症,常年要吃药,药钱都是府里的老人垫付的,容易被拿捏。
- 李氏:娘家在西门外的庄子上,与之前起火的那个庄子是邻庄,李氏的表哥曾在起火的庄子上当过长工。
沈月娥看完纸条,心里一沉——果然,这四个奶娘没有一个背景是干净的!田氏和尤氏是邢夫人和王熙凤的人,孙氏有软肋,李氏更是与起火的庄子有关联,选谁都不安全。
她正愁眉不展,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林黛玉,忽然轻声开口了:“我瞧着那位李妈妈,倒像是性子温和的。”
众人都是一愣,连王熙凤都意外地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平日里很少管府里的闲事,今日怎么突然开口推荐李氏?
黛玉却像是没看到众人的目光,依旧垂着眼帘,手里摆弄着一块素色的绢帕,不再说话了。
沈月娥心里猛地一动——黛玉为何突然推荐李氏?是无意之举,还是知道些什么?李氏与起火的庄子有关联,黛玉偏偏点了她,这究竟是祸是福?
她想起之前黛玉对她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的,可上次在老太太面前,黛玉却帮她说过一句话,说她“怀相好,定能生个健康的孩子”。黛玉向来聪明,府里的事她未必不清楚,或许她推荐李氏,是有什么暗示?
沈月娥沉吟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她抬起头,对常嬷嬷说:“常嬷嬷,我看这四位妈妈都不错,只是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如先把孙妈妈和李妈妈留下,让她们在揽月轩住几日,我再好好瞧瞧?田妈妈和尤妈妈,就先回去吧,劳烦她们跑一趟了。”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邢夫人没想到沈月娥会不选田氏,王熙凤也没想到她会不选尤氏,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却也不好反对——毕竟是沈月娥自己的选择,老太太也同意了。
常嬷嬷点了点头:“好,就按姨娘说的办。”
田氏和尤氏见沈月娥没选自己,只能不甘心地走了。孙氏和李氏则被翠儿带到了揽月轩的西厢房住下。
(五)
送走田氏和尤氏后,揽月轩终于安静了下来。常嬷嬷看着沈月娥,忍不住问:“姨娘,您怎么选了孙妈妈和李妈妈?孙妈妈性子太老实,容易被人拿捏,李妈妈背景不明,还与起火的庄子有关联,这两人都不太稳妥啊。”
沈月娥叹了口气:“嬷嬷,我也知道她们不稳妥,可田氏和尤氏是邢夫人和二奶奶的人,选她们,孩子就等于送到别人手里,我怎么能放心?孙妈妈虽然老实,但她有软肋,只要我帮她女儿治病,她或许会真心对孩子好;李妈妈……我总觉得黛玉妹妹推荐她,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我想再好好问问她。”
常嬷嬷恍然大悟:“原来姨娘是这么想的。只是黛玉姑娘向来不管闲事,她怎么会突然推荐李妈妈呢?”
“我也不知道。”沈月娥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或许……黛玉妹妹是想帮我。不管怎样,我都要试试。”
接下来的几日,沈月娥时常找孙氏和李氏说话,问她们家里的情况,还有带孩子的经验。
孙氏果然老实,沈月娥问什么她就说什么,还主动提起她女儿的哮症:“姨娘,我女儿这病,每年冬天都要犯几次,一犯病就咳嗽得喘不过气,我都快愁死了。若是姨娘能帮我女儿治病,我就是给姨娘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沈月娥见她真心实意,便说:“孙妈妈,你别担心,我会让太医给你女儿看看,开些药,定能治好她的病。你只要好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孙氏激动得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谢谢姨娘!谢谢姨娘!民妇定当尽心尽力,照顾好小主子!”
而李氏,却始终沉默寡言,不管沈月娥问什么,她都只是简单地回答几句,从不主动说话。沈月娥几次提起她娘家的庄子,还有她表哥在起火庄子当长工的事,李氏都脸色发白,赶紧转移话题,显然是不想提起这些事。
沈月娥没有逼她,只是心里更加确定,李氏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日傍晚,沈月娥让翠儿去请李氏过来,说是有话要跟她说。李氏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银耳羹,是她特意给沈月娥炖的。
“姨娘,您尝尝这银耳羹,是民妇用冰糖炖的,能润嗓子。”李氏把银耳羹放在沈月娥面前,声音依旧很小。
沈月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她看着李氏,轻声说:“李妈妈,你不用怕我。我知道你心里有难处,也知道你可能知道些关于庄子起火的事。你若是肯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
李氏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托盘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恐:“姨娘……您……您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沈月娥看着她,语气诚恳,“李妈妈,你丈夫死了,儿子也没了,你一个女人家,在这世上不容易。庄子起火的事,牵连了很多人,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迟早会被人灭口。你告诉我,我不仅能保你安全,还能帮你找个好出路。”
李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捂着脸,哽咽着说:“姨娘……民妇……民妇确实知道些事。民妇的表哥,之前在起火的庄子上当长工,他说……他说庄子里藏了些东西,是邢夫人让庄头藏的,好像是……是违禁的盐。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庄子就起火了,我表哥也不见了,民妇怀疑……怀疑他被人杀了。”
沈月娥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庄子起火跟邢夫人有关!而且还牵扯到私盐,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你表哥有没有说,那些私盐是从哪里来的?要运到哪里去?”沈月娥赶紧问。
李氏摇了摇头:“我表哥没说,他只说这事很危险,让我别问。后来庄子起火后,邢夫人院里的人找过我,让我别乱说话,否则就杀了我。民妇害怕,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月娥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她对李氏说:“李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只要守好这个秘密,好好照顾我的孩子,等我生下孩子,我就帮你离开京城,给你一笔银子,让你过安稳日子。”
李氏感激地看着沈月娥:“谢谢姨娘!谢谢姨娘!民妇定当守口如瓶,好好照顾小主子!”
解决了李氏的事,沈月娥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邢夫人牵扯到私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自己,掩盖真相。而王熙凤,虽然暂时帮着她,可一旦她没有了利用价值,王熙凤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
夜里,沈月娥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应该把孩子交给王熙凤。王熙凤是府里的二奶奶,有权有势,若是把孩子过继给她,让孩子成为“嫡子”,邢夫人就不敢轻易动孩子,孩子也能有个安稳的未来。而她,或许能借着王熙凤的势力,查明庄子起火的真相,找到兄长,为表哥和那些无辜的人报仇。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刺痛——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怎么舍得交给别人?可她转念一想,若是孩子没了性命,再不舍得也没用。只有让孩子先活下去,她才有机会报仇。
沈月娥咬了咬牙,心里做了决定——等孩子生下来,她就跟王熙凤谈,把孩子过继给她,换她帮自己查真相、找兄长。
(六)
接下来的几日,揽月轩还算平静。孙氏和李氏都很安分,尽心尽力地照顾沈月娥,帮她端茶倒水、捶背揉腿。常嬷嬷也时常来汇报府里的情况,说邢夫人最近没什么动静,只是偶尔会派人去打听沈月娥的情况,王熙凤则忙着打理府里的事,也没再来找过她。
沈月娥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邢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她肯定在暗中策划着什么。
这日夜里,沈月娥刚睡下没多久,就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鸟鸣声——三短一长,比上次更急促,只响了一次,就戛然而止。
沈月娥猛地坐了起来,心脏狂跳——是兄长!兄长又来传信了!这次的信号更急促,说明他遇到的危险比上次更严重!
“翠儿!翠儿!”沈月娥大声喊着,声音里满是焦急。
翠儿赶紧跑进来:“姨娘,怎么了?”
“我又听到鸟叫了,三短一长,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墙外!”沈月娥抓着翠儿的手,语气急切。
翠儿赶紧跑到窗边,掀开一条窗缝,仔细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摇了摇头:“姨娘,外面什么都没有,许是您又听错了。”
“不可能!”沈月娥肯定地说,“我听得很清楚,就是兄长的暗号!他一定是遇到危险了,我要去救他!”
她说着,就要下床,却被翠儿拦住了:“姨娘,您别冲动!您怀着孕,怎么能出去?而且现在是深夜,外面很危险,您若是出了事,小主子怎么办?”
翠儿的话让沈月娥冷静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肚子,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是啊,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孩子,她不能冲动,不能拿孩子的性命冒险。
“可兄长怎么办?他肯定很危险……”沈月娥哽咽着说。
“姨娘,您别担心,沈少爷那么聪明,一定会没事的。”翠儿安慰道,“等天亮了,咱们再派人去打听消息,说不定沈少爷已经安全了。”
沈月娥点了点头,只能强压下心里的焦虑,重新躺回床上。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满是对兄长的担忧,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常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苍白,声音都在发抖:“姨娘!姨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沈月娥心里一紧,赶紧坐起来:“嬷嬷,怎么了?是不是兄长那边出事了?”
“不是沈少爷,是……是孙妈妈!”常嬷嬷喘着气说,“刚才巡夜的婆子发现,孙妈妈昏倒在她住处的门外,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看样子像是……像是中了毒!”
“什么?!”沈月娥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腹间传来一阵剧痛,她差点摔倒,幸好翠儿及时扶住了她。
“孙妈妈怎么会中毒?是谁害了她?”沈月娥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愤怒。她刚稳住孙氏,还想着让她照顾孩子,没想到孙妈妈竟然出事了!
“不知道!”常嬷嬷摇了摇头,“巡夜的婆子已经去请太医了,可孙妈妈的情况很不好,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月娥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孙妈妈中毒,肯定是邢夫人干的!邢夫人见她选了孙氏和李氏,没选田氏,便想除掉孙氏,再嫁祸给李氏,让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人!
“走,带我去看看!”沈月娥不顾翠儿的阻拦,执意要去看孙氏。
翠儿没办法,只能扶着她,慢慢往西厢房走去。常嬷嬷跟在后面,心里满是担忧——这揽月轩,怕是又要不安宁了。
西厢房外,围了几个婆子和丫鬟,都在议论纷纷。看到沈月娥来了,众人赶紧让开一条路。沈月娥走进西厢房,就看到孙氏躺在地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眼睛紧闭着,已经没了意识。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打翻的药碗,里面剩下的药汁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孙妈妈怎么会喝药?”沈月娥问道。
一个丫鬟回答:“回姨娘,孙妈妈说她女儿的哮症又犯了,她心里着急,就自己煮了些治咳嗽的药,没想到刚喝了没多久,就昏倒了。”
沈月娥心里冷笑——孙妈妈根本不懂医术,怎么会自己煮药?肯定是有人故意给她送了毒药,骗她说能治她女儿的病,让她喝了下去!
就在这时,太医匆匆赶来。他蹲在孙氏身边,仔细检查了一番,又闻了闻药碗里的药汁,脸色凝重地说:“姨娘,孙妈妈是中了砒霜的毒,毒性已经扩散,怕是……怕是救不活了。”
“砒霜?!”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砒霜是剧毒,一旦误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沈月娥看着孙氏的尸体,心里满是愤怒和恐惧。邢夫人竟然这么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痛下杀手!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她和孩子?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尽快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夜色越来越浓,揽月轩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本集完)
第76集 《巧云挑拨夫妻情》 简单内容提示:
赵姨娘(巧云)不甘寂寞,利用林老爷偶尔去她房里的机会,吹起枕边风,挑拨林老爷与沈月娥的关系。她可能捏造沈月娥借孕拿乔、对主母不敬、或是与外部传递消息图谋不轨等事,试图引发林老爷对沈月娥的疑心与不满。林老爷虽未必全信,但接连听闻负面消息,加之沈月娥孕期不便伺候,心中难免对沈月娥产生些许疏离与审视。沈月娥需敏锐察觉林老爷态度的微妙变化,设法化解赵姨娘的谗言,重新巩固自己在林老爷心中的地位,尤其是利用腹中孩子唤起其怜惜。赵姨娘的挑拨会否成功?林老爷对沈月娥的态度会否改变?这会对沈月娥的生产及后续处境产生何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