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咬牙,恨不能将琢云褫衣行笞。
街巷安静,反显得他呼吸粗重,落了下乘,他屏息静气,咽下怒火,腹中本就狭窄,这一咽,怒气越发在肚子里打了结,堵在一起。
他努力消化,然而琢云还要穷追不舍,她那不阴不阳的冷淡声音,乘着寒风,送进他耳中:“你是哪位大人?”
“武司京都指挥使正将,狄棕。”
琢云就事论事:“从八品正将,我也是从八品。”
严禁司俸禄优厚,权力大,但品级不高,远在文官之下。
狄棕一瞬间想掐下琢云的脑袋,再次把恶气咽下去,这回真是胀到了喉咙里,让他不得不往便门内走,以免当街失态。
他眼里有了血气——他手底下管着好几百人,什么刺头没见过,一棍下去,再伶俐的牙,也能敲碎。
琢云不为任何情绪所扰,该还嘴还嘴,该还手时还手,跟着他往里走。
一行人鱼贯而入,到大堂院落。
琢云环顾四周,天阴沉,青灰色香糕砖黯淡无光,为严禁司添一抹晦暗之色,比起尚书省、都堂更加荒凉,地面洁净,没有枯枝败叶。
她随狄棕入大堂。
大堂内四个人正在回事,和狄棕同样装扮,用余光打量琢云,无人动作。
她随狄棕走上前去。
大堂内正中长条桌案后方一把太师椅空着,下方两溜交椅,东西两个首位也空着,东边第二张交椅上,坐着亲事司京都指挥使沈彬。
沈彬年四十五,面孔白净瘦长,戴幞头,穿身绿色大袖团领衫,蓄着稀疏短须,虽是武将,却偏爱文士打扮,同时强迫自己春风满面,和蔼可亲。
琢云跟着狄棕行礼,摸清楚严禁司文司毫无地位——她的上峰法司使臣连在这里坐一坐的资格都没有。
沈彬见了琢云,面带笑容颔首,温声细语道:“不必多礼,严禁司已经七八年没见过女将了。”
琢云站直身体:“请问沈指挥使,我在哪里上值,在哪里领取衣物令牌?”
沈彬笑眯眯的:“你没有令牌,衣物会有人送到你上值的文书库去。”
他见她一张脸生的干净利落,脾气都藏在眼睛里,睫毛长而浓密,眨眼间,在脸上一扇,显得安静漂亮,正是能做他女儿的年纪,不由自主就放软声音:“狄棕,带她转一转。”
狄棕一笑:“属下想和她切磋武艺。”
他转向琢云:“陛下亲点你到严禁司,你一定武艺超群。”
“好好好,年轻人就是一刻也闲不住,”沈彬点头,“点到为止。”
狄棕一摆手:“燕曹司,请。”
琢云不想比试。
她这身衣裳是留芳新缝制的,倘若撕扯坏了,回去之后留芳又要啰嗦。
狄棕满脸戏谑:“燕曹司不敢?”
“不是,”琢云轻声道,“别动刀。”
狄棕嗤笑:“你既然占了男人的位置,打起来可不能耍女人的脾气。”
琢云已经走到门边,回头看他:“女人是什么脾气?”
狄棕不回答,踱步到庭院,站在大堂阶下,提起左脚,横开、后撤、落步成弓,亮掌。
琢云走到仪门前,松肩坠肘,脚不动,轻握拳。
其余人退避三舍,一张张面孔屏息静气,凝神观战,云黑压压压上屋脊,仿佛一伸手就能拽下。
狄棕先动,扣指,浑身力量灌注手臂,身形似鹰,俯冲抓向琢云面门,同时手臂下沉,重如磐石,指只要扣在琢云脸上,立刻就能撕下她半张面皮。
琢云猛然蹲身,躲开攻势,一拳冲破暗云,直袭狄棕腹部。
狄棕转体闪避,琢云步如蛟龙,紧贴其后,但听衣袂猎猎作响,青衫绽出花影,身到拳到,迅如长风,一拳袭至狄棕面前。
狄棕短短两招,便知琢云难缠,侧身避开,伸手去扣琢云手腕,扭筋折骨,琢云退后一步,抬腿照着他左肩一踢,其势又快又猛,狄棕躲避不及,闷哼一声,退出去三四步远。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又急急把话咽下去,其余人瞪着眼睛,死死盯住琢云双脚,看她身形步法。
迅捷如风。
转瞬间,狄棕心口又挨一拳,“噗”一声,他喷出满口带血丝的涎水。
沈彬站在大堂门槛处,已经看出胜负——琢云拳头狠辣,是没有任何防守的打法。
狄棕急急后撤,回到大堂前方,恨声道:“我认输。”
琢云置若罔闻,神情平静,纵步上前,一拳击向他要害,狄棕双拳出手,架住她的拳头,琢云左手变掌,从三只手下方切入,挑开狄棕双拳,掌势不减,捏向他脖颈。
狄棕后仰,琢云的手始终不离他脖颈,托着他的头颅一路向后。
沈彬侧身让开,“啪”一声,狄棕整个后背摔在门槛上,额上冷汗涔涔,两脚后脚跟往后蹬,蹬入大堂内,离开琢云猎杀范围。
沈彬急忙喊道:“够了!”
在琢云这里,沈彬和狄棕说了都不算。
话音未落,她一步上前,高高抬脚,用力踏上狄棕胸口,“咔嚓”一声,胸骨断裂。
琢云收力,轻巧提脚,轻声道:“你输了,可别耍男人的脾气。”
她稍稍用力,就能让断掉的肋骨插入脏腑。
狄棕抬手擦去嘴角血迹,两位部下上前搀他起来。
有一个正将早已看不惯小肚鸡肠、逞凶好斗的狄棕,心中大为畅快,喜不形于色。
沈彬满脸慈祥,命人快送狄棕去医治,狄棕一走,就对着琢云大叫一声好,“啪啪啪”拍了几个巴掌:“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琢云摇头,弯腰拍打衣上灰尘:“我去上值。”
沈彬挥散正将、长行:“你们追查银库被盗一案有功,明日我便上书陛下。”
正将、长行散去,沈彬亲自给琢云领路,径直穿过大堂、二堂,在二堂后门,他仍旧是笑眯眯的,站在门框里,占据大半个门口,眼珠子往外一斜,下巴微动,示意她出去:“三堂文书库,出去就是。”
他嘴上说着,身体却不让路,反倒直起身,挺起肚子,伪装出一副好心肠:“去吧。”
他有两分文人好色、无伤大雅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