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
白日里震天的厮杀和轰鸣全数褪去,只剩下伤兵营里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呻吟,还有寒风刮过城墙豁口时,发出的鬼哭。
空气里那股子血腥、焦臭和金汁的酸腐味浓得化不开,吸进肺里,火辣辣地疼。
帅帐内,油灯的火苗无力地跳着,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变形。
范统一声不吭,用烈酒冲洗着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疼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肥肉一抽一抽。宝年丰则坐在角落,用一块破布,机械地擦着他那柄卷了刃的巨斧。
“范头儿……”
一名浑身缠满绷带的千户挣扎着站起,声音像是破锣。
“今天……咱们折了五千三百多弟兄,伤了快一万。东南角和西墙的缺口,是拿命堵上的。城墙……好多地方都裂了,弟兄们拿命在填,可明天……明天怎么办?”
帐内,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都清楚,今天只是帖木儿的第二次试探。那个用人头骨堆王座的跛子,耐心快没了。
明天,他一定会压上一切。
“狗日的!”
宝年丰猛地将巨斧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眼珠子通红,低吼着。
“明天他再来,俺就是死,也要把他那狗头拧下来!”
“光拼命,没用。”
朱高炽开口了。
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沾满了干涸的血和烟灰,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血与火,正把这个王府世子,淬炼成一块真正的钢铁。
“范叔,宝叔,明天,我们该怎么打?”
所有人的视线,都钉在了范统身上。
范统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放下酒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硬拼?我又没说跟他们硬拼?帖木儿那老瘸子有二十万大军,死个三五万,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咱们呢?咱们就这三万人,死一个就少一个!”
他走到沙盘前,一指那座伤痕累累的燕塞堡模型。
“但咱们也有他没有的东西。”范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狠劲,“他有的是人命,老子有的是炸药!他想用人命把咱们堆死,那老子就让他的人,死得比他想的,再多十倍!”
他一脚跺在地上。
“这座城,从挖第一铲土开始,就不是给咱们自己住的!它是给帖木儿准备的一口天大的棺材!地道、陷阱、火油、金汁,还有埋在每一寸墙基下的火药!这些,才是咱们的兵!”
范统的表情变得灼热而癫狂,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硝烟熏黄的牙。
“咱们要做的,不是守住这座城!是把它当成一个绞肉的磨盘!帖木儿不是想进来吗?好啊!让他进!让他每往前挪一步,都得踩着自己人的尸体!让他每爬上一寸城墙,都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咱们要打得他疼!打得他疯!打得他失去理智,把他所有的家底,所有的精锐,都压到这座城里来!”
“等到那个老瘸子,以为自己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志得意满地站上城头的时候……”
范统猛地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引爆的手势,脸上是狰狞的笑。
“轰!”
“咱们,就把这座城,连同他最精锐的大军,一起送上天!”
“咱们要让帖木儿,让整个草原都知道,燕塞堡,是地狱!是所有敢打大明主意的人,永恒的噩梦!”
一番话,让帐内所有将领胸中的疲惫和恐惧,瞬间被一股决绝的狠厉所取代。
没错,他们是诱饵,但他们也是猎人!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浑身尘土、嘴唇干裂的侦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蜡丸。
“王……王爷的信!”
朱高炽身体一震,一把抢过蜡丸,颤抖着手指将其捏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布条。
布条上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行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高炽,守住。爹在后面看着你,等着你。”
短短九个字。
朱高炽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脑子里全是父亲那如山岳般的身影,正率领着大明的铁骑,就在不远处的戈壁深处,静静地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身后,是他的父亲,是燕王朱棣,是大明最强的军队!
朱高炽猛地抬起头,将那张布条展示给所有人看。
“诸位将军都看到了吗!”他的声音不再干涩,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父王,就在后面!他相信我们能守住!他相信我们能把帖木儿的主力,拖死在这座城下!”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帐外那片漆黑的敌营。
“我,朱高炽,在此立誓!定要让帖木儿那个瘸子付出巨大的代价!”
“杀!杀!杀!”
帐内,所有将领齐声怒吼,声震四野,将伤兵营里的呻吟都压了下去。那股被死亡和疲惫压抑了一整晚的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后半夜,城墙上的修补工作,在一种狂热的氛围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范统和朱高炽并肩站在残破的城垛上,望着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营地。
“大侄子,怕吗?”范统忽然问。
“不怕。”朱高炽摇头,他握着墙垛的手,稳如磐石,“有我爹在后面,我什么都不怕。范叔,谢谢你。”
“谢我干啥?”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我。”朱高炽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范统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说点什么,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住。
他一把夺过朱高炽手里的千里镜,凑到眼前,望向帖木儿大营的深处。
那里的火光,比任何地方都要明亮。
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范统清楚地看到,数不清的工匠和士兵,正在连夜赶工,搭建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
那东西有宽阔的底座,有如同巨兽脊背般缓缓抬起的长臂,长臂的顶端,是一个巨大的、被铁皮包裹的平台。
它们被一架一架地组装起来,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娘的……”
范统放下千里镜,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再无半点戏谑,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是什么?”朱高炽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是攻城塔,但不是普通的攻城塔。”范统的声音有些发干,“那老瘸子,把所有攻城器械的优点都捏在了一起。这玩意儿,能推着走,能防火箭,顶上的平台比咱们的城墙还高,一旦靠近,就能直接往咱们城里跳兵!”
范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所有的陷阱,所有的火油金汁,都是针对地面和攀爬的敌人。
可帖木儿,一夜之间,就想出了从天上打过来的法子。
“这个老瘸子……”范统死死盯着那些在黑夜中不断成形的钢铁巨兽,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也在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