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雪落如梨花。
萧弈抬头怔怔看着,缠着裹布的手虚握,微微颤动。
仿佛有柄无形长枪在手,试着刺出如雪的梨花。
他始终想不明白,刘继业如何能用那么重的铁枪,刺出那么快的中平枪法?
有时,他也回想起前世学枪时的口诀。
“杨家枪法世称雄,去似箭回如线,手急眼快扎人面。舞花枪,眼花撩乱;锁喉枪,鬼神难挡。”
他的枪法师傅乃杨家枪第四十九代传人,嫌他所学太杂,不肯收他作入门弟子,却也是倾囊相授,常说枪法之道,在于人枪合一。
两世为人,他却只见过刘继业做到了这一点,重枪刚猛,劈砸是虚,快枪锁喉是实……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如此强手,在史书上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不对。
刘继业……本姓杨,杨继业?杨业?
莫不是,遇到了老祖师?
若真是如此,这次假称慕容复,倒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一念至此,萧弈重新揣摩了一遍刘继业的枪法,感受又大不相同。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左肩。
他猛地回身,手中长枪横扫,化作劈式,砸向来人的腰间。
“嘭。”
又一只大手盖在他右肩,按得他不能动弹。
“萧将军在干啥哩?”
萧弈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张非常粗糙的丑脸,正咧嘴而笑,露出几颗蛀牙。
“傥进?你怎在此?”
“接应将军啊,俺可在这候了两三日光景喽。”傥进道:“将军可别是这一战磕了脑袋?呆怔了。”
萧弈低头一看,手中并没有长枪。
环顾四望,队伍已出了滏口陉,前方是滏阳河畔的边绵军营。
耳边,傥进还在说些不着边的囫囵话。
“将军比俺强的地方,就是这脑子,要是缺了,那太可惜哩……”
萧弈问道:“在你眼里,我武艺不强吗?”
“哈哈,架势是好瞧,花头也多。”傥进挠了挠头,道:“俺最佩服将军的一点就是总能逮到死耗子。”
“在你看来,慕容彦超、刘铢,只是死耗子?”
“败军之将嘛,反正武艺不咋滴,顶多算四五流。”
“哦?”萧弈颇感兴趣,问道:“那我算几流?你实话说无妨。”
“俺从不会说假话啊。”
傥进牵过萧弈的马,边走边说。
“俺凑合能算第一流,郭崇威将军也能算一个;大帅壮年时那铁定是最顶尖的,后来有了俺,许久不出手哩;大郎自幼随大帅习武,武艺也不俗;符彦卿早年骁勇,听说,一箭能射穿七层铠甲,老了怕是不成……哦,要是李存孝还活着,那是第一流还往上。”
“二流呢?”
“呶,前面。”
傥进一指前方的李荣,点评道:“李荣将军猛是挺猛,打不过俺,只能算二流;还有,何福进将军年轻时能算一流,旧伤太多,打不动哩;曹英将军箭术了得,十步之外他杀俺,十步内,俺随便杀他。”
萧弈才知自己在傥进心里还挤不进二流。
“三流呢?”
“傻驴有把子力道,也算一个;俺说实在话,将军这点膂力,算不上三流,可你有巧劲,花架子能唬外行,骑术是真厉害,这点比俺强,寻常三流武将一不留神,还真能给你挑下来,能算是三流。”
说到这里,傥进咧嘴嗤笑道:“将军还真别不服,你杀的人里不少都死在轻敌。你杀刘铢时俺看得真切,都说刘铢狠毒,武艺稀得跟吞了巴豆般,全靠狠名吓唬人,俺后来拿刀一切,皮肉都是松的,只能算四流;阎昆仑奴就别提哩,长了个二流的身体,动作太笨太慢,五流货色,也能成名将,呸。”
从征以来,萧弈感觉自己挺能打的,今日听傥进这么一说,原来目前为止,能打的全在自己这边。
“可听说过刘继业?”
“没,阿猫阿狗,俺哪能都听过。”
萧弈回想了一下,认识傥进以来,只看到他在郭信身边护卫,不太费力的样子。
“得空我们过两招试试?”
“嘿嘿,俺从不跟人过招,俺只会杀人的把式。将军今日问这些做甚?你长得俊,又识字,往后可当万人敌!武艺再高,最多不就百人敌吗?”
“你还懂这道理?”
傥进大概觉得萧弈是夸他,乐呵呵直笑,很是自我陶醉。
“俺除了不识字,没旁的缺处,俺要是识字,写个天下武将榜,谁都夸俺有见识……哦,俺是说,将军怎不问些有用的事?比如,大帅为何召你回来?”
“这我知道。”
说话间,队伍已行进到大营辕门,萧弈抬眼望去,天雄军的大旗在风中翻卷。
各色方位旗竖于大旗之后,青赤白黑分指东南西北,一杆黄旗居中高耸。
几乎没有多等,萧弈与李荣被带到了中军大帐。
帅案后,郭威端坐,膝上披着件旧毡,依旧不怒自威,可若细看,眼睛血丝密布,看来好几夜没睡了。
“见过大帅!”
众将行礼前,萧弈留意了一下,帅案上的地图换成了范围更广的当朝疆域图,分别以墨笔、朱笔写着各地节帅使的名字,朱笔多出现在河东。
可在河东之地,有两个名字被划掉,用墨笔重新写过,一个是潞州的常思,另一个是晋州的王宴。
他正思考着,忽若有所感,抬眼一看,郭威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初入河东,有何所得?都说说。”
李荣先嚷道:“差点得了沁州,可惜退兵了……可话说回来,大帅自有道理,末将是个蠢人,只管奉命行事。”
郭威沉着脸,不语。
李荣遂老老实实把征河东的经过说了,末了,抠着指甲里的马粪,道:“大帅问我有何所得,我看,刘崇、李存瑰不过如此,待来年春夏,一战可定!”
“萧弈,你说。”
“河东不好打。”
“大帅莫理他。”李荣打岔道:“他没吃过苦,这一趟走懵了哩。”
“将军所言,阵前之锐,我军自可胜。可破阵易,灭刘崇却难。”
“你不懂就别瞎咧咧,也不怕人说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郭威抬手一止,道:“让这小子说。”
“是。”
萧弈微微沉吟,方才开口。
他至少比李荣要有文化。
“河东之地,襟带河山,名不虚传,其地之险,寒冬高山雪顶难以逾越,开春大河为阻,又是屏障,其关隘无数,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我军便有数十万之众也难速克,而一旦战事久拖,河东骑兵可随时袭扰粮道。”
他顿了顿,目光瞥去,郭威无甚表情,显然对此了如指掌。
这一场问对,考校的意味更大。
“此外,河东兵将颇悍,多是与契丹、吐浑久战的边地健儿,胡汉混杂,弓马娴熟,良马数量远胜我军,且人心未散,刘崇终究是高祖之弟,多年经营,根基尚固。”
说罢,萧弈肃立半晌。
他能感受到郭威与他一样,心中有着强烈的不甘。
郭威摩挲着膝盖,问道:“倘若,此番不能速取河东,依你之见,如何破之?”
萧弈没敢立即回答。
他并未学过兵法,若说有比旁的将领强的地方,可能见识丰富些,见过的“演绎”战争多些,不知能不能班门弄斧。
李荣看他不会了,打破了沉默,道:“这小子屁大点年纪,能扯出个鸟来。”
“既无旁人,大胆说。”
“是。”
萧弈还是决定试着说说,上前一步,指点着地图,道:“末将斗胆,以为破河东之险,可用‘步步为营’之策。”
郭威眼中似有了兴趣,示意他细说。
李荣遂收了浮躁,停下了抠马粪的动作。
萧弈有了点自信,道:“第一步,固防断援,扼其咽喉。潞、晋二州为刘崇南下门户,需遣心腹大将镇守,既阻其扩张,也是我们北上的跳板,在此屯田,囤积粮草军械,可免大军粮草运转之苦。”
“有点见识。”李荣道:“可那破地方,哪能囤出粮来?”
“接着说。”
“第二步,断其外援,耗其根基。刘崇以河东一地之力,无法与我们抗衡,必仰仗契丹,若不能一战破河东,不如以兵马消耗契丹,以战略消耗河东。”
“何谓以战略消耗河东?”
“譬如,贩江南奢侈之物,购其战马皮革;以流言离间其能臣良将,以重金收买其心腹近臣;吸引流民,派遣细作,打探情报,掌握其城防……待准备充足,再到第三步,择机决战,一战歼灭。”
萧弈初次试着提出战略,心中没底,说完,静待郭威说话。
郭威却不给评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此时魏仁浦入了帐,向萧弈、李荣一礼,道:“明公原打算进军河东,趁刘崇沉浸于其子即位,一战灭之。然消息传来,晋阳已有防备,故命你等撤军。明公又恐河东兵马追击,力排众义,亲率大军北上,为二位坐镇。”
这理由,萧弈无所谓信不信,总之是有个理由。
“谢明公。”
“谢大帅。”
魏仁浦一本正经道:“刘赟弃天下而擅逃河东,两位将军拦他辛苦。今他既非皇位之主,大帅也该返回开封,重立嗣君。”
来了。
萧弈顿觉风雪欲来。
天更冷了,该添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