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屯留县向西,就是刘崇的势力范围。
是日出发,萧弈与三十八个兵士都换上了徐州兵衣甲,依旧张美带上刘赟随军,以备如有需要,诈开沁州城门。
西出屯留,经过了一处险隘。
萧弈颇喜欢与老向导聊天,驱马上前,问道:“老人家,这是何山?”
“回将军,是三嵕山,扼潞州西面咽喉,据说是后羿射九乌处。”
老向导颇为健谈,指点耸立在驿道前方的山峰,给萧弈介绍。
“所谓‘三嵕’就是这麟山、灵山、徐陵山,‘嵕’字上方有个‘凶’字,乃因此山有凶兆,故在山顶建庙镇之,后来庙毁了,河东就兵灾不断喽。”
萧弈则觉得山顶若建个瞭望台,用处更大。
出此险隘,前方是阏与故道,好走了许多。
老向导说这是沁、潞两州之间的要道,阏与之战发生之地。
“将军得小心喽,前方就是沁州地界。”
接下来的山隘都属于沁州,首先是马鞍山隘,隘口通路很窄,仅容双马并行,两侧崖壁垂直耸立,如刀劈般,高达三十余丈。
萧弈如今走这样的路,心情与旅游时大不相同,道:“若河东军在此放滚石、擂木,就是绝佳的设伏点。”
李荣道:“老子也不傻,当然探过了,没有敌人踪迹。”
老向导道:“将军们看上面,那是曹魏时司马懿开凿的栈道残孔哩。”
出了隘口,沿着谷水河谷走,路好走了许多。
李荣却一脸不高兴,道:“这种河谷全是冰坡,地湿路滑,骑兵冲不起来,我们步战不如河东兵习惯,烦死了。”
萧弈学习到了干货,回头一看,见兵士们的士气并不高。
好在沁州兵没有设防,一路险隘并未遇敌,兵马悄然行进。
终于。
“到铜鞮了!”
老向导抬手一指,道:“这是最后一道隘口,乌苏隘,沁州城外没有别的山川屏障喽。”
萧弈上前,驻马望去。
前方是个广袤的盆地,他们正在盆地边缘的高处,可俯瞰沁州城及周边驿道。
天地如棋盘,沁州城坐落于盆地中央、沁河西畔,城周水流环绕;盆地远处,太岳山余脉绵延。
山西各个城池都是山河表里。
萧弈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个绝佳的观察位置,转头,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望堡,但深冬大雪天,里面没人。
故而说,河东无防备,讨伐的难度降低了不是一点两点。此战若不下沁州,恐怕再无如此良机。
“将军看那里。”
老向导指向官道附近的一片平原,道:“雪埋了冰面,看着像是地,其实是沼泽哩,铜鞮泽,过去时可得小心。”
萧弈道:“若没有老人家带路,我们难免陷在里面。”
李荣叉腰看了一会儿,招过探马问道:“沁河上是有桥吧?还没拆?”
“有哩,没拆!”
“迅速行军,过沁河!”
“将军,看!”
忽有兵士抬手一指北面。
萧弈凝目看去,只见沁州城以北的河谷中,有兵马如蛇一般游出。
“斥候将!”
“在!”
“派出所有探马,务必探明敌情!”
“喏!”
“其余人,随我西进,衔枚!解驮马!”
萧弈也从马鞍侧袋摸出“枚”来,那是个长条形的熟牛皮,两端系麻绳,横塞到乌骓口中,绕着马颔勒紧,仅留半寸空隙让马呼吸。
乌骓很不高兴,萧弈摸了摸它的马鬃,检查了鞍鞯、武器。
长枪是军中拿的,不如他那一柄,但也算趁手,另有一把刀,一张六斤弓。
之后,给驮马衔枚,把马背上的麻布袋全卸下来,留给隘口建立防事的士卒看守。
他翻身上驮马,给乌骓留着体力冲锋。
披上白麻布,在雪中掩住身形。
“把刘赟带着。”
“诈不了城门了吧?”
“见机行事。”萧弈道:“掩藏行迹,以有备击无备。”
“好,出发!”
留四百人守着,建垒防御看守物资,既可望阵支援,也可战败断后。
骑兵分左、右两厢,各列长蛇阵行进,间距三丈,不走官道中间,以免痕迹难以掩饰。
既避免拥挤,又能在遇袭时快速合拢。
萧弈策马在官道东侧,回头看去,后方有斩棘队,这些人动作麻利,用铲尖刮去浮雪,让马匹踏过的痕迹模糊。
旁边则是铜鞮泽,芦苇荡高逾七尺,枯苇秆刮擦着他的札甲,冰碴子乱掉。
还未到沁水边,前方传来探马的鸣镝,一短一长,表示发现敌情,但不危急。
萧弈与李荣同时勒马,一名斥候从苇荡深处钻出来。
“将军,沁州城北发现河东军,旗号是‘李’字,约五千人以上,正往沁州城去,看行军队列,像是要入城驻守。”
“果然是李存瑰。”
“他可有探马过来?”
“沿河向南去了。”
李荣眼中精光闪动,道:“娘的,不能让他比我快入城,强过沁河,给我冲过去。”
“不可!”
上次在滑州,萧弈已经领教过李荣作战勇猛了,这次他却不想跟李荣送命。
“河东消息滞后,李存瑰此行是南下护驾刘赟,而非御敌,强行渡河,我们两千疲师未必打得过五千沙陀精骑,不如伏击他。”
“不行,天晚了,他要入城。待到明日,我们一则失了先机,二则行踪掩饰不住,三则儿郎又冷又饿,更难一战。”
“我以刘赟诱他,在他进城之前,重挫于他。”
“怎做?”
萧弈观察了环境,远处铜鞮桥附近有个驿馆,但有人烟,不适合埋伏。
倒是不远处的官道旁,有个废弃村落,残留着些土坯残墙。
他下马,拾起一根芦苇,在雪地划着。
李荣也翻身下马,拾起一块新鲜马粪,揣着捂手取暖。
“与其被李存瑰半渡而击,不如引他到东岸来,我们半渡而击。”
“你能引来?”
“我以刘赟的名义骗他过来,就到那废村里,说被天雄军追杀,他大概会带一两千牙兵来救。我们用追兵诱他,佯败,伏击,杀溃他,如上次滑州,驱溃兵攻其主力。”
“能成?”
“将军敢试试?”
“怕个毬!”
李荣抛开马粪,接过芦苇,道:“这般分兵,这些披了徐州兵衣甲的,你用来诱敌;四百人佯装追杀刘赟;九百人伏击在铜鞮桥南边的苇荡里;我再分三百人绕到下游渡河,绕后鼓噪,乱其军心,两面夹击。”
“将军擅战。”
大致商定,李荣就开始安排。
弓箭全留给伏击与绕后的人马;盾牌多留给假扮的徐州兵;长兵器用于追兵;在战场附近布置绊马索,洒铁蒺藜;之后是军鼓、号角等鼓噪之物;约定以不同颜色的翎箭为号,随时联络。
“穆令均,你带这些人随萧将军护卫刘赟。”
“喏。”
“范守图,带队佯装追击。”
“喏。”
“李守节,领三百骑到下游绕后,别给老子丢脸。”
“孩儿得令。”
安排妥当,李荣一挥手,带着兵马离开,过了一会,消失在芦苇荡中。
留下的穆令均是个看起来就十分悍勇的将领,萧弈向他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喏。”
他们仅带了几匹马载物,其余人徒步,到了那废弃村落,在背风处倚着土墙搭了个青布帐,伪装成逃难暂驻的样子。
一路急行军过来,大家都很狼狈,倒也不用太过伪装。
刘赟是真的虚弱到走不动了,像个破麻袋被拖着,丢到了墙角。
“知道该怎么做吗?”
刘赟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我……我好累……”
萧弈命人给他喂点东西,道:“我言而有信,一会见了李存瑰,只要按我说的把他引来,接下来给你厚毡毯裹着,烤火,美酒佳肴,保证不像现在这样受苦。”
刘赟盯着他,眼中神色复杂,终是点了点头。
“好。”
萧弈招过张美,递过武宁军节度的信印,道:“玄圭兄熟悉徐州,有劳你跑一趟了。”
张美道:“随军而来,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金三水、寿桃,你们保护玄圭兄,别开口,莫出错。”
“喏!”
三骑准备停当,迅速离开。
“生火、歇整,我们服侍的是嗣君,不可亏待了他……”
刘赟听了这话,脸色更加惨白。
萧弈爬上土墙,环顾看去,斩棘队掩遮了兵马行进后的大部分痕迹,剩下的就交给落雪了。
枯苇秆遮住了伏兵的痕迹,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
许久,萧弈望到西面有一队二十人左右的骑兵随着张美往这边来。
二十人想接走刘赟,不可能。
他打出旗令,示意四百追兵准备,随时准备包围,逼李存瑰的兵马来援。
渐渐地,那队河东骑兵奔到了近处。
萧弈看着,眼神忽然一凝。
他看出为首一人马术高明,纵马以极快的速度跃过沟壑,却似如履平地。
这人该还很年轻,身披细鳞甲,腰悬环首刀,背扛银枪,红缨在风中招摇,尽显英气。
待到了废村的路口,此人勒马,放声高呼,声如雷霆。
“大哥可在?!刘继业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