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看向葛延遇,意外于此人长了一副忠厚端正的模样,留着三缕长须,颇有文气。
    他正好想找人置业理财,若识人不明,恐怕被这种人骗了还蒙在鼓里。
    葛延遇入堂,眼神转动,分清了主次后,向主座上的宋延渥深揖一礼。
    “小人葛延遇,见过阿郎。”
    “我当不起你的‘阿郎’,可识得他是谁?”
    “这位郎君风采不凡,小人往日无福识得。”
    萧弈道:“那你看看,可识得她?”
    葛延遇转头,见他身边是女眷,没敢仔细看,道:“小人不识。”
    “再看。”
    “小人眼拙,实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李昭宁咬牙道:“狗奴,果真不记得我了?”
    葛延遇脸色一变,瞳孔骤然收缩,透出震惊之色。
    “是……是是是李家小女郎?”
    “我阿爷救你性命,豢养你家小,将产业田亩尽数托付,你却勾结奸人,捏造谋逆重罪,送他入狱、阖族受诛……这便是你的报恩之法?!”
    “不不,是苏逢吉逼迫小人的啊,小人没得办法……”
    “我满门血染黄泉,你却靠构陷主家求荣华富贵,这般背主忘恩、猪狗不如的东西,今日且看天地能否容你。”
    “不!不是这样……”
    葛延遇骇然,猛地跪到宋延渥面前,哭求不已。
    “阿郎救我,小人是真心投效啊,苏逢吉那些田产、铺面,小人愿悉数奉上,只求阿郎保全。”
    “你也配?!”
    宋延渥大怒,一脚踹翻葛延遇,叱道:“宋家几世清白名声,岂容你这等背主求荣的鼠辈玷污?!”
    “阿郎,苏家产业价值万贯,一直是小人打点……”
    “把这脏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仲俭兄稍待。”萧弈道:“且容我带走,审一审他,以免弄脏仲俭兄此处。”
    “既要审,管家,把这背主之奴拖到犬房上刑。”
    “不用,不用去犬房,我现在招,招!”葛延遇浑身一颤,瘫软在地,颤声道:“小人什么都愿意招啊。”
    “苏逢吉现在何处?”
    “我说,我说,他藏在城西永泰坊的典当行质库里,少有人知那是苏逢吉的产业,叫裕丰当……”
    萧弈问道:“你这等人,既知他下落,为何早没出卖他?”
    葛延遇痛哭流涕,道:“小人是被逼无奈啊,李业扣押了小人家眷,逼小人投靠……投靠王师,为他们遮掩、打探形势。”
    萧弈与宋延渥对视一眼,道:“此事,该知会王节帅一声,请他派兵围捕。”
    “萧郎考虑得周到,这样,我先派几个人去盯着。”
    倒不是需要兵力,他考虑的是不宜绕过王殷。
    永泰坊是西市周边坊区,商贾聚居,坊内半数是铺面、货栈。
    坊门处贴着两张通缉令及李业、苏逢吉的画像,赏钱各一千贯。
    半个多时辰后,禁军包围了永泰坊,由一个军副指挥使亲自带兵,马蹄、脚步声齐整。
    萧弈一直等着,迎上前,道:“前后门都盯着,并未见人进出。”
    “拿人。”
    典当行在坊南角,有三间门脸。
    四名兵士摸到门侧,比划着手指,猛然踹门。
    “嘭!”
    “逆贼就擒!”
    “反抗者格杀勿论!”
    “……”
    “报,没发现人!”
    萧弈眉头一皱,与李昭宁大步入内,只见铺内一片狼藉,散落着许多铜钱。
    典当行往往有质库放置贵重物品,他们穿过窄门,见后堂靠墙处摆着几排货架,下面灰尘痕迹明显,蹲下一看,果有暗门。
    “掀了。”
    兵士们掀开石板,下面别有洞天。
    质库很大,中间立着十几排木架,架上摆放着封存的箱笼,贴着当票。
    萧弈随手翻开一个箱笼,里面是各类古董、玉器。
    往里几步,看到了许多人在此生活的痕迹。
    火光再往前一照,李昭宁忽然一个激灵,拉住萧弈的胳膊,但颇克制,没有叫出声。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被押着过来的葛延遇突然悲哭一声,扑上前去,抱着尸体大哭。
    “阿娘!儿啊!你们怎能死了?我做了那么多……就为你们能过得好,你们怎么能死了啊……”
    “嚎甚?闭嘴。”
    兵士们毫无同情,猛踹葛延遇,直到踹得他不敢再发出声。
    萧弈则上前探了尸体,体温还在。
    “找!他们没走多久,还有别的出口。”
    “喏。”
    “找到了!”
    那是在质库最深处,推开顶上的石板,进了另一个铺面,货架上摆着布匹,地上有刀尖淌下的血迹与脚印。
    随着踪迹追到铺门外,叫卖声传入耳中。
    萧弈放眼看去,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里竟已不在永泰坊,而是到了西市。
    摊贩卖力吆喝、铺坊中挤着挑年货的人,讨价还价、驴叫、独轮车吱呀声混杂在一起,打断了追踪的线索。
    “有地图吗?”
    “没有。”
    萧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回忆曾在大相国寺看到的开封城布局,忽听到各种声音掺杂着号子声。
    隐隐约约,好像是“漕船靠岸喽!”
    “那是哪?”
    “漕河。”
    “追!分两队,一队沿漕河南岸搜,留意神色慌张者;二队去河埠头,盯着所有待发漕船。”
    萧弈并非这队禁军的指挥官,发号施命却不容置喙。
    兵士们见他腰间牌符甚多,纷纷应喏,立即散开搜捕。
    萧弈选择去河埠头。
    他直觉李业、苏逢吉藏身这一带,必是为了随时可从漕河逃跑,当备了船。
    刚到埠头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了呼喝、喊杀。
    “包围他们!”
    大概百步远的位置,漕河岸边,禁军们正在迅速包围五六个汉子。
    那些人很凶悍,手持单刀,护着两个蒙面之人,不怕死地与禁军厮杀。
    正准备过去,萧弈被李昭宁拉了一下。
    “看那里,李澄!”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漕河上,一艘乌篷船已驶出六七米外,船尾立着个青衣男子。
    “李澄是谁?”
    “苏逢吉的牙将,葛延遇便是与他合谋害我阿爷。”
    “金蝉脱壳,人在船上。”
    萧弈目光一扫,见埠头停着一艘在卸货的大漕船,果断冲了过去。
    脚下疾踏,雪粒从靴底飞溅。
    他纵身一跃,腾空而起,腰腹发力,稳住重心,“嘭”地落在大漕船上。
    提前屈膝,靴底刚踩到船板,便顺势奔了两步,卸力,同时一把捉住船桅杆系着的粗麻绳,荡起,动作一气呵成。
    手中是漕运缆绳,很能吃住力,他目光锁定那划得更远了的乌篷船,身体如荡秋千般高高扬起。
    身后传来孩童惊喜的欢呼。
    “看!他会飞!”
    风拂过脸庞,带来了熟悉的气息。
    萧弈太怀念飞翔的感觉了。
    只有一瞬。
    松手,坠向乌篷船。
    顺势拔剑。
    剑是准备送给李昉的,与原来那柄差不多,颇为顺手。
    “啷。”
    寒芒出鞘的瞬间,萧弈一剑刺出。
    他虽在空中,但发力的关键是以身带剑,而非以臂带剑;准度则在于身剑合一,即身体方向与剑尖方向完全一致。
    论快,他挟下坠之势刺出,论稳,他的手很稳。
    腰腹一推,右臂直伸。
    剑光映着漕河,漾起一泓水光。
    他目光落处,李澄脖颈不远处的肩膀动了,想要拔刀。
    “噗。”
    一剑封喉,血溅船篷。
    同时,萧弈双脚落在乌篷船上。
    船剧烈晃动。
    李澄尸体缓缓倒下。
    划浆的老船工呆愣愣看了萧弈一会,忽然纵身跃入冰冷的水中,往对岸游去。
    乌篷内,苏逢吉回过头来,目露震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你……你?你!”
    “苏司空,好久不见。”
    苏逢吉怆然泣下,悲哭道:“陛下宫变,不曾问过我啊,我是被裹挟的!”
    “我信。”萧弈道:“但我是为李崧而来的。”
    “什……什么?!”
    忽听得桨橹声,李昭宁已雇了一艘小船往这边来。
    两船相近,萧弈伸手一扶,将她接到乌篷船上,示意小船划开。
    之后,他把剑递了过去。
    “报仇吧。”
    李昭宁接过剑,含恨看向苏逢吉。
    “小娘子……你是谁?可否放了老夫?”
    “我阿爷姓李,讳崧。”
    苏逢吉大惊,退了几步,到船舷边,似想跳河,犹豫两下,坐下大哭道:“饶了我吧?”
    李昭宁冷笑。
    萧弈本以为她会像上次那般砍人泄恨,可半晌,她却转头看向他,问道:“若将他交上去,郭公会放过他吗?”
    “不会,他是主谋,必死。”
    “那,我们将他交上去。”
    “不亲手报仇了?”
    “这些年我日夜都在想着如何报仇,可我查他底细查得越多,越觉得只是手刃他,不够,这等畜生不配安静死去。”
    李昭宁盯着苏逢吉,眼中恨意愈浓。
    “你拜相以来,除了收纳贿赂、勒索同僚、市权鬻官,做的事可不少。你盘剥无度,搜刮珍宝,加苛徭重赋,致天下人流离失所;你以捕盗之名,命人杀郓州平阴十七村数百人,于卫州以村民充贼,断其脚筋,任其暴死山麓;天下冤号遍野,无数人被你逼良为盗,高祖遣你疏理狱囚、洗冤静狱,你不问轻重曲直尽数杀之;你寡情不孝,杖杀庶兄,母亲去世,拒不服丧,发妻身卒,成了你借机搜刮绫绢之由。你构陷同僚、争夺权位、挟私害公、祸乱朝局、屠戮无辜、误国误民……你罪该万死、罄竹难书!”
    想必是苏逢吉罪过太多,李昭宁一时不能尽诉,话到后来,声音破碎。
    萧弈眼看着她渐渐双目通红,泪水滑落,滴在她握剑的手上,手在不停颤抖。
    “你这等国贼,死在我手上太可惜了,难解天下人心头之恨,你该当众受刑,且看有多少人想让你死,看在世人眼中,是我阿爷冤还是你该死……”
    苏逢吉听到这里,面如死灰,身体颤抖得厉害。
    他目光闪动,泛起巨大的恐惧与绝望,终于纵身一跃,“噗通”跳进漕河当中。
    可惜,禁军们已划着船围了过来,立即就用渔网捞起了他。
    “捉到苏逢吉了!”
    “是苏牛皮?!”
    周围百姓听得呼喊,纷纷围来。
    渐渐地,怒叱声四起。
    “杀了苏牛皮!”
    “生啖了他!”
    “……”
    乌篷船还在河面上飘荡。
    萧弈微微一叹,伸手想拿过李昭宁手里的剑。
    剑忽然掉落,一道身影扑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