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马蹄如雷,慕容彦超五千骑奔来,直指先锋军的破绽。
    “直娘贼。”吕酉喊道:“阎昆仑奴好毒的眼!”
    “闭嘴。”
    萧弈心情不佳,喝叱了一声,这小子妨碍他听命令了。
    一瞬间,中军大纛下的令旗、营旗、方位旗瞬间活了过来,纷纷挥动,哨声不止。
    先锋军紧跟着鼓号大作。
    郭崇威的大旗下,警字旗高举,先指中路拒马阵,再分指西翼、东翼,最后猛地向下一压。
    呼喊声一层一层传了过来。
    “敌骑分攻中路,西翼、东翼骑兵准备迎击!”
    一名传令兵飞骑而来,道:“第二十指挥听令,严守西面,务必守住两迭阵,直到中军支援!”
    “准备!杀敌!”
    喊声很快被密集的马蹄声湮没。
    萧弈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泰宁军的旗帜下,沙陀骑兵直冲而来,杀向拒马后的弓弩手,马蹄如雷,骑士们高声呼喝,看似要强行冲阵。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
    “弓手,放箭!”
    指挥弓手的北军将领大喝下令。
    “嗖嗖嗖。”
    箭雨如蝗般向南军骑兵射去。
    下一刻,敌骑突然变阵。
    五千骑分作三股,中路五百骑迅速散开,以稀疏的阵型前进,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射向拒马后的弓弩手。
    其左右两路,却各分出两千余骑,贴着陇下的缓坡迂回,试图绕到拒马阵后。
    沙陀骑兵斜斜插来,或张开短弓,或扬起刀。
    这是“正面佯攻、侧翼包抄”的老战术。
    郭崇威的军令不断。
    “中路弩手放箭。”
    “东、西路冲锋,挡住敌骑!”
    “王审琦固守陇顶,其余诸将,随我支援。”
    “敢退一步者,立斩不赦!”
    “喏!”
    赤旗猛烈挥动,号角冲天。
    萧弈领令,高举长枪,喝道:“廿营,随我冲锋!”
    此时,南军骑兵已经到了陇坡下,离他们不过数十步,必须提起马速,借着居高临下之势,给其一记重创。
    而郭崇威的本部骑兵就在自己身后十余步,他们若不冲,反而要挡着友军。
    “可我们只有四十余人,他们……”
    “怕个鸟!”
    “杀!”
    兵士中有人还在犹豫,很快被喊杀湮没。
    北军如蓄满力的利箭窜出,而廿营,就是锋矢。
    萧弈肘架长枪,俯冲而下,一马当先,与身后同袍拉开了两步距离。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噗。”
    萧弈没使劲,借助了马匹的冲势,一寸长、一寸强,枪尖刺破一名敌军后胸甲,血瞬间浸染了红缨。
    同时,左手猛地扯住缰绳。
    乌骓仰立而起,前蹄踏下,重重踩在一个策马冲上前的敌兵的马胸上。
    萧弈双腿夹紧马腹,左手只勾着缰绳,双手持枪,拔出,顺势一旋。
    “叮、叮、叮。”
    敌方的单刀、长矛纷纷砍在坚硬如铁的桑木柄上,被他扫开。
    “嘭!”
    “杀啊!”
    张满屯第二个撞进敌阵。
    廿营全都冲撞了过来,之后,是刘廷让、崔彦进、海进等先锋军骑兵。
    双方骑兵斜撞在一起。
    刹那间,战场被雷霆万钧的马蹄、刀兵撞击、嘶吼、惨叫吞没。
    双方人马猛烈对撞,扭曲、抛飞。
    “南军包围过来了!”
    混战中,萧弈抬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挡住了敌骑的第一波冲锋,可西路的两千敌骑并非只有一拨,而是分成了四拨,此时,正相继从更西边迂回过来。
    其中,慕容彦超的大纛赫然在列。
    此人必是看到了郭崇威两千余骑的破绽,想迅速以五千骑击败郭崇威,奠定胜局。
    只见慕容彦超麾下沙陀精骑前排执槊,后排举刀,形成先冲阵再劈砍的架势,斜斜冲杀。
    萧弈回头向老潘看去,喝道:“绊马索!”
    五名骑士立即向北面奔去。
    第二拨敌骑冲至三十步外,二十步、十余步……
    “咴——”
    西侧,数丈长麻绳突然从雪地里绷了出来。
    马嘶声中,第二拨敌骑的马儿被绊前蹄,轰然摔下,骑士滚落,来不及反应,后续战马已踩了下来。
    “噗。”
    小红珠飞溅,人的身躯被踩得血肉模糊。
    “范巳,放箭!”
    “嗖嗖嗖。”
    北军后排的骑兵纷纷放箭,角弓声咻咻,暂阻了第二拨敌骑。
    可还有第三拨,绕过混乱的战场,奔至西北方向,略做调整,便要冲杀过来,斜切向郭崇威与萧弈之间。
    一旦被切断,先锋军就要被一分为二,廿营与七百弓弩手都要被包围。
    “杀啊!”
    恰此时,陈光穗的两百余骑从西面杀奔回来,那杆崭新的廿营大旗迎风招展,冲向包围过来的第三拨敌骑。
    为首的却是郭信,手持长矛一阵乱捅。
    傥进则护在郭信左侧,极是勇猛,手中拿的是一柄硕大的狼牙棒,也没甚章法,见人就砸,仿佛鬼神。
    萧弈下令的片刻工夫,一名敌骑举刀劈来,他侧身避开,张满屯恰护卫在他左右,将敌骑斩落。
    见局势暂时稳下来,他才安心厮杀。
    铁器刮过骨头,声响令人牙酸;横刀劈砍铁甲,迸溅火星;战斧砸碎盾牌,闷响声脆裂。
    箭矢如飞蝗,交错穿梭,不断有人栽倒马下,鲜血捂化了积雪,变成泥泞。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钟,或许根本没有。
    萧弈盔甲破开,身上的血迹染成暗红。
    他还未力竭,却开始担心己方的伤亡,觉得一场必胜之战,廿营若伤亡惨重,未免不值。
    突然,一阵尖锐的鸣镝声响起,很急。
    “撤!”
    慕容彦超的怒喝声如雷传来。
    南军骑兵迅速脱离战场。
    萧弈抬眼环顾,发现慕容彦超的大纛已倒向了南方,不停晃动。
    大纛下,慕容彦超身影醒目,黝黑、鲜亮。
    扯过缰绳,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郭威大军已及时压上,慕容彦超再不撤,只会陷入包围,其速败郭崇威的战略已然失败了。
    另外,侯益与南军诸将的旗帜根本没动。
    一切如军议所料。
    整个战场如一般大棋,随着北军方阵的移动,占据了棋局上风,逼得南军首尾分隔,要吃掉慕容彦超这条大龙。
    先锋军只是棋盘一角,廿营只是一个棋子。
    但,萧弈心中怒火还在燃烧,哪怕只是一个棋子,他也要撞破了这棋盘。
    毫不犹豫策马奔出。
    “范巳,随我射杀他!”
    “喏!”
    身后,号角声响。
    萧弈知是郭崇威下令追杀,更是无所顾忌。
    胯下,王殷送的乌骓马神骏,他骑术高超,人马配合默契。
    很快追上一名沙陀骑兵。
    “噗。”
    长枪刺出,穿透对方脖颈。
    萧弈手腕一拧,将其挑落马下,前冲,顺势拔出长枪,一段三连刺速度极快,直捅翻三人。
    “断后!拦住北兵!”
    五六名敌骑返身杀来。
    “嗖嗖嗖。”
    范巳、韦良放箭,将他们压制住。
    先锋军精骑纷纷追上,射杀敢于反抗的敌军。
    有他们配合,萧弈越战越勇,双腿夹马狂奔,横过长枪,在空中舞出枪旋。
    他亦知自己动作太花哨,但这是多年练成的技艺,临时刻意改变,不如顺着本能。
    近一丈长的枪发出均匀的“嗡嗡”声。
    快得连红缨都几不可见。
    枪尖扫过,一个敌骑被击落马下。
    前方敌骑大惊,纷纷拨马往两侧逃开。
    萧弈从他们中间飞驰而去。
    他身后十余步,刘延让似乎是飞一般地冲马狂奔而来。
    “驾!”
    “驾!”
    南军游骑不少人四散逃逸,还有一些追随着大纛的,不时被雪窟窿绊倒,难以提速。
    北军却提前熟悉了战场,马匹要大胆得多,渐渐追上。
    慕容彦超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了萧弈紧追不舍,俯身从靴子里拿出匕首,狠狠刺在马臀上。
    萧弈舞着密不透风的长枪终于落下,稳稳架在他手肘间。
    他胳膊夹住长枪,反手抽出了背上的柘木弓,动作一气呵成。
    搭箭,目光盯着慕容彦超的战马。
    还隔着四十余步,双方都在飞快移动。
    凝神屏气,心无旁骛。
    望前一步,箭落一寸……不,半步就够,他的马更快。
    慕容彦超的战马也神骏,但披着华丽的马甲,影响了速度,马甲间只有不大的缝隙。
    萧弈的身体顺马背起伏,这一刻,乌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平静,跑得又快又稳。
    马鞍像是一张置于平地的凳子。
    弓如满月,手臂肌肉的酸胀感清晰无比。
    铁簇微微调整。
    福至心灵,手指果断松开。
    “嗡。”
    弓弦发出好听的声音,箭矢刹那消逝。
    “咴——”
    骏马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嘶。
    慕容彦超高高飞起,重重摔在冻土上,“咚”的一声,震得地面都颤了颤。
    雪尘,血雾,以及慌乱的马蹄,遮掩了那黝黑的身影。
    “保护节帅!”
    人影翻滚、挣扎,伤马嘶鸣、狂奔。
    萧弈恍若未闻,丢开柘木弓,拔出长枪,不时格开攻击,目光死死锁定慕容彦超。
    乌骓如知他心意,在混乱中穿梭。
    终于。
    枪出如龙,刺向刚刚从地上爬起的慕容彦超。
    “谁敢杀我?!”
    慕容彦超大怒,就地一滚,捡起丈八长的马槊,反击萧弈,招式大开大阖,力量刚猛无俦。
    萧弈反而气定神闲,长枪从容格挡,不使蛮力,却挡住每一次攻击。
    “大帅,走啊!”
    “北军追来了,得走了!”
    “肏!”
    慕容彦超武力虽不弱,却担心被北军合围,无心应战,边战边撤。
    牙兵策马挤过来,用身体组成盾墙,奋力将他从地上拖起,簇拥着向备用战马转移。
    萧弈身后,北军精骑涌上。
    “掩护萧指挥,夺下南军帅旗!”
    “杀!”
    廿营掩杀,刘廷让则指挥崔彦进、海进等精锐夺大纛。
    很快,南军先锋大纛摇摇晃晃,轰然倒下。
    萧弈从容追上,长枪毒蛇一般直刺慕容彦超。
    身后传来海进的大吼。
    “娘咧,萧指挥抢俺赏钱!”
    南军牙兵们想拦,张满屯、老潘、吕酉冲上前,奋力厮杀,配合萧弈。
    慕容彦超回头一瞥,怒极反笑,道:“疯狗,发甚狂?不要命了?!”
    萧弈不语,催动乌骓,沉默比叫骂更具威胁,如锋刃死死压过去。
    “直娘贼,放了俺,赏你们每人白银万两……”
    “哈哈,当俺不知道你是假银。”
    这反倒提醒张满屯了,他当即大喊起来。
    “拿铁胎银的蠢货们,拼什么命?!”
    “何必为几两假银丢了性命?!”
    “去死。”
    慕容彦超大怒,回过头,向已跑远的牙兵怒喝道:“告诉侯益老儿,俺直他娘!”
    “杀!”
    “此战,非俺不能克敌,败在满朝蠢猪!”
    至此,慕容彦超才决定一战,放声怒喝,震得人耳膜发疼。
    长槊“铛”地砸在长枪上,萧弈觉得虎口一麻,长枪被砸得弯成了弧。
    慕容彦超长槊一挑,划过萧弈那破损的盔甲,在皮肤上割开两寸长的口子,洒出小血点。
    相比而言,慕容彦超浑身黑漆铁甲防护更强,就是太重了,使他的动作慢了一些。
    与此同时,萧弈侧身,蓄力,挺枪直刺。
    枪尖在夕阳下泛着光。
    “噗。”
    慕容彦超瞪大了眼。
    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如同活阎王,整个人却是僵立不动了。
    枪尖已狠狠地贯入他的脖颈,连红缨都没入其中。
    慕容彦超左手抓住枪杆,右手长槊仍想奋力挥出,槊尖缓缓提到萧弈脚底,终是力竭了,“咣”地砸落在地。
    “呃……俺一世英雄……呃呃……岂可死于……无名小卒……”
    “今日之后,我已不是无名小卒。”
    慕容彦超将死之际听闻此言,双眼圆瞪,眼球布满血丝,嘶声欲吼。
    奈何他喉头“咯咯”作响,不停往外冒血,气绝而亡。
    其脸上怒容犹在,如同死阎王。
    ……
    长枪抽出,扬起一蓬热血。
    萧弈高高挑起慕容彦超那顶镶着金翅的黑盔,放声大喝。既是喊给周围的南军听,更是喊给身后的王峻等人听。
    “慕容彦超已死!”
    周围的殊死搏杀仿佛瞬间停滞。
    恐慌如瘟疫,如燎原野火,在南军中路中炸开、蔓延。
    “节帅死了!”
    “快跑啊!”
    凶悍的沙陀骑兵斗志如同雪崩般瓦解,有人呆立当场,有人发一声喊,调转马头便跑。
    北军轰然叫好,呼声震天。
    “万胜!”
    “万胜!”
    混乱之中,萧弈挺枪驻马,喘息着。
    怒气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他抬眼,第一时间并非去看赤岗方向的胜与败,而是回过头,看自己的麾下有多少伤亡。
    一骑绝尘、不顾一切地斩将杀敌,他为的是功业,是狠狠出一口恶气,也是要给那些愿意追随他的同袍们挣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