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滑州城灯火通明。
    廿营的旗帜被插在城中一个脚店的门前。
    经此一战,他们的人数不减反增,编入了一批降卒,人数达到一百二十余人,连原本资历最浅的吴狗子也作为队正,领了五个兵卒。
    花秾忙得连夜造册。
    郭信被郭威派传兵令带走了,萧弈让张满屯与他同去,自己则去马厩喂马。
    乌骓马今日立了功,少不了喂一顿精料。
    正梳着马鬃毛里的碎骨、血肉,外面响起了欢呼,有人喊道:“核算战功喽!”
    但不久,却传来争执声,其中还掺杂着花秾的据理力争。
    萧弈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在后院驻足听了一会儿,先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瓠子河夺桥时,萧指挥至少杀了五人,北岸射杀两人,桥上斩一人,南岸我见着的就有两人……”
    “射伤可不算,当时敌兵没死,犹在反抗,我们冲过去杀的。”
    回到堂上,只见花秾正与徐胜及其手下们对峙,争得面红耳赤,一名军法官捧着记录功勋的册子站在中间,面露难色。
    “何事?”
    花秾立刻转身,急道:“指挥!徐都头欺人太甚,瓠子河一战,我们没来得及砍下的首级,皆被他们拿去领赏。”
    徐胜抱着胳膊,嗤笑道:“军中常例便是如此,正经杀了人才算,躲在后面放箭可不行,你们一个个也别说得像老子贪几贯钱,自己看功劳簿,我有记一级吗?不过为底下弟兄讨公道罢了。”
    那军法官看向萧弈,面色为难,道:“萧指挥,你看这……徐都头所言,也符合常例。”
    萧弈心中明白徐胜的心思与小伎俩,但军中既有常例,拿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治对方,旁人只会说他为了几贯赏钱与下属争得撕破脸皮,反而落了下乘。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静无波,道:“无妨,些许军功,争它作甚?弟兄们没有伤亡便是大幸。”
    花秾不忿,还要开口,被萧弈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
    徐胜咧嘴一笑,招呼手下,拥着军法官扬长而去。
    “指挥。”花秾心中不平,道:“他这是借军功惯例耍无赖,意在打压你的威信。”
    细猴道:“我看,老潘当了右都虞候他不爽利得紧,腚上发痒,想被搞几下,老潘你也不给他点厉害瞧瞧。”
    范巳则向萧弈附耳道:“指挥,我听那厮与手下们说……说你是个家奴出身,借着讨好郭家女眷的人情欺到他们头上,还有些话,不太好听。”
    萧弈豁达一笑,道:“这是军中,还能连这点口角摩擦都受不了?终究是靠本事与战功说话,都急什么?”
    众人这才没话说。
    是夜,萧弈早早歇下。
    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有机会,就捉紧任何时间休息。
    果然,这时节没有安生觉,不知睡了多久,他被老潘推醒过来。
    “指挥,出事了?”
    “嗯?”
    “巡兵队说廿营有人闹事,让两位指挥过去。”
    “哪个?”
    “徐胜。”
    萧弈起身,环顾脚店,问道:“陈指挥还没回来?”
    “该还在处理伤势。”
    “走吧。”
    脚店外站着个巡兵,见了萧弈,抱拳道:“指挥随我去把人带回吧,莫让他把事闹大了。”
    听着语气,像是徐胜受了甚委屈。
    穿过滑州城街巷,只见一个民宅前,士兵们举着火把。
    地上,有一男子匍匐于血泊中,双臂都被斩断,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哭喊怒骂,眼神喷火,死死盯着徐胜。
    “怎么回事?!”
    徐胜没有披甲,下裳也解了,回过头来,抱拳道:“指挥,这朝廷走狗要刺杀卑职。”
    萧弈余光一瞥,地上的一条断臂确实握着一把破旧的菜刀。
    他却没有信了徐胜的一面之词,径直往那宅院里走去。
    院角,两个小小的孩子互相抱着,缩成一团,无声哭泣,瑟瑟发抖。屋内,一具女尸斜卧,衣冠不整,额头下一片血泊。
    萧弈上前,蹲下探了鼻息,已经死透了。
    “徐胜!”
    花秾怒不可遏,冲出民宅,吼道:“你强掳民女,屠戮百姓,触犯军规,还有何话说?!”
    “嚎什么丧?这是个暗窑娼妓,我正和她在做买卖,这狗杀才见我是天雄军,跑来刺杀我。”
    “你自己信吗?!”
    徐胜道:“这整条巷子全是暗窑,你不信?自己问问巡城的兄弟们是不是?”
    “徐都头说的不错,这巷中都是暗窑。”
    “不是暗窑!不是!”
    “……”
    萧弈走出民宅,只见巡兵们纷纷支持徐胜,不远处,有兵士分别从不同的宅院中出来。
    那倒地挣扎的断臂男子则发出嘶心裂肺的怒吼,气绝而亡。
    巷中,隐约的哭声汇聚,远远不止一家。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巡兵说莫把事情闹大了,他们与徐胜是一丘之貉,区别只是出了人命。
    不,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命,就只是不想事情闹大。
    “拿下,军法处置!”
    “萧指挥,你这是何意?!”
    花秾、老潘、范巳等人当即拔刀,徐胜却不肯乖乖就缚,叫嚣着,领几个手下拔刀抵抗。
    双方一对峙,巡兵们变了脸色。
    萧弈见状,拔刀,走向徐胜,道:“要我亲自动手?”
    “谁怕谁?!”
    “都住手!”
    忽然一声大喝,却见陈光穗缠着裹布大步走来,冷着脸道:“都给我回去说,休在这丢人现眼。”
    他上前,揽过萧弈,低声道:“哥哥带来的人惹你不快了,我先给你赔罪。莫在街上冲突,万一传到降将宋延渥的耳里,损的是大帅面子。”
    “问题不在于我是否‘不快’,而是两条人命……”
    “我知道,何将军、李将军招我们过去,到了再谈。”
    一行人拐进大街,走了小半刻,前方灯火通明,一派忙碌景象。
    此处却是滑州府库。
    府库前,魏仁浦手持一份册簿,刚核对完辎重准备离开,转身见了萧弈,微微一笑道:“萧指挥来了,何、李两位将军在武库,让你们去挑些赏赐。”
    “魏书记。”
    萧弈执礼,正想说军纪之事。
    魏仁浦脚步匆匆,已走了数步,带着微微歉意,道:“今夜太忙,来日畅谈,告辞。”
    随陈光穗继续入内,何福进与李荣正笑着对武库指指点点。
    “哈哈,阿弈来了,挑几件趁手的盔甲兵器。”
    萧弈上前,低声将情况说了,道:“此事恶劣,不严惩恐不足镇军心。”
    李荣不以为然,嗤笑道:“屁大点事。”
    说罢,掏了掏耳朵,自去挑兵器。
    何福进微微叹息,语重心长地道:“小事化了,也就是了。”
    “将军,军法如山,岂能儿戏?”
    “老夫非保他,而是为你好。且不提此人从澶州投奔大帅、今日又立了功,你可知今夜军中有多少人犯了与他同样的事?你处置他一人,正不了军纪,反而让旁人难堪,往后如何立足?”
    萧弈道:“至少我不能让自己麾下有这样的害群之马。”
    “如今正是将士用命之时,为一两个小老百姓处置麾下猛士,寒了军心,挫了士气,谁还愿意效命?此例绝不可开。”
    “明公欲成大事,难道不更应该体恤百姓……”
    “还不明白?徐胜才是常例,你是破例!”
    何福进终于失去耐心,叱喝了一句。
    如同一盆凉水泼在萧弈头上,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之后,何福进继续苦口婆心把道理掰细了说。
    “唐乱以来,全天下士卒就是如此,罪不在他一人,你若打算扭转风气,先立足,别让自己成了全军将士的敌人,记住,慈不掌兵,小不忍则乱大谋。”
    萧弈默然不语。
    “走吧。”何福进轻拍着他的背,道:“带你的人,去挑赏赐。这是命令!军令如山,休得再纠缠,去。”
    “是。”
    萧弈面无表情,拱手领命,回过头对花秾、老潘等人道:“把我行囊里的钱给那对遗孤。”
    花秾一愣,问道:“那徐胜……”
    老潘连忙拉过他。
    花秾遂明白过来。
    那眯成缝的眼愣愣看着萧弈,良久,他喃喃了一句。
    “郎君,你说过会不一样的。”
    “别说了,走。”
    老潘强拦着花秾就走,嘴里道:“指挥放心,俺一定把钱给到那俩孩子手里。”
    萧弈转身,随何福进走进武库。
    李荣正拿着一张短弓把玩,回头一笑,将弓抛给他,道:“试试,这弓好,四十斤,你用正好。”
    萧弈接过,拉开,听得那弓弦的咯吱声。
    李荣得意道:“我挑得好吧,这是柘木弓,弓臂坚韧如铁,再看筋腱,你得这么看,逆着光,看,一点泡都没……好弓。”
    他也拍了拍萧弈的手臂,像是在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终于,萧弈点了点头,道:“是好弓。”
    他心里也在想,小不忍则乱大谋。
    下一刻,隐隐地,听到了徐胜在门外轻声嘀咕了一句。
    “我得挑一条腰带,方才扯得太急,哈哈……”
    笑声落入耳中,萧弈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在那宅院中看到的两个孩童无辜的眼睛。
    泪水从他们眼中滴落。
    “嗒。”
    萧弈忽有所感。
    他转头看向门外黑漆漆的夜,眼神逐渐坚定,攥紧了弓臂,转身走出武库。
    徐胜还站在武库外与两个手下闲聊,回过头来,笑道:“今夜多谢指挥开恩……”
    “谢我的军法吧!”
    萧弈声音带着寒意,两步过去,一拳猛击徐胜的面门。
    “嘭!”
    颧骨“咔嚓”一声脆响,徐胜没来得及惨叫,整个人被打得踉跄而退。
    “萧弈!”
    “指挥!”
    众人惊呼。
    萧弈充耳不闻,脚步跟上,抬脚重重一踹,将徐胜踹倒。
    他顺势上前,死死踩住徐胜,将弓弦在那粗壮的脖颈上一套,双手交错,用力一绞!
    “都头!”
    “放开徐都头!”
    徐胜麾下两个心腹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拔刀扑上。
    “滚开!”
    萧弈暴喝,右手捉着弓臂,向上一扯,带着被勒得双眼翻白的徐胜猛地旋转半圈,径直踹飞两人。
    “指挥!”
    “保护指挥!”
    外面,花秾、老潘等人大叫着扑上,将那两人搠倒。
    “呃……呃……”
    徐胜喉咙里不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双脚疯狂地蹬踹着地面,双手徒劳地想去抓挠脖颈上那根夺命的弦线,却被萧弈钢铁般的手臂死死禁锢。
    “萧弈,住手!”
    何福进厉声喝叱。
    萧弈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动摇,双臂肌肉爆起,青筋盘虬。
    有那么一段时间,武库前陷入死一般寂静,唯听到弓弦在不断收紧。
    “咯吱——咯吱——”
    就像,扭转一个名为“世道”的庞然大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