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铁灰色的雨幕将城市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市民们枕着雨声入睡,浑然没有觉察到城市的暗流涌动,无数黑色剪影从楼群的阴影里浮现,踩着积水,裙摆扫过锈铁栏杆,皮靴踏碎水洼里的灯影,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雨声吞没了一切——齿轮转动的咔嗒声、管道泄漏的嘶鸣、甚至自己的呼吸。
人群沿着倾斜的街道向上,像是沉默的蚁群,向城市中央那团朦胧的光晕蠕动,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斗篷下摆流淌,在脚下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们刻意避开了落下的魂髓之光,在阴影间不断地穿行,抵达了高耸的光炬灯塔下。
巨大的阴影里看不见光炬灯塔的光芒,可空气里仍充盈起魂髓之力,雨雾的潮湿冰冷被驱逐,取而代之的是炙烤皮肤的燥热。
人群踏上了向上的回廊,漫长且沉默的行进里,不断地向上,直到在一片犹如废墟般的层级里,一扇被大火熏黑的大门映入眼前。
为首的男人走上前来,轻轻地抚摸起了大门,指尖拂过汇流之城的标志,感受锈迹的粗粝。
推开大门,一间会议厅映入眼帘。
会议厅的墙壁被熏黑,仅存的几处光源,是临时点亮的蜡烛,在积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浑浊的光团。
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大火。
正中央的圆木桌被烈火啃去了大半,焦黑的断口处还残留着扭曲的木刺,露出的年轮像一只空洞的眼。
“我以为这地方早就被城邦议会清理干净了。”
为首的男人开口道,“没想到他们居然把这份耻辱留下来了。”
“在官方的记录里,这里确实被清理干净了,是我私自把它保留了下来。”
圆木桌后传来回应的声音。
“对于城邦议会而言,这里是根耻辱柱,对我来讲,却是血债的铁证。”
听着那平静但又充满戾气的声音,男人的脸庞上挤出了一抹微笑。
扫视一圈,周围的座椅全是勉强拼凑的残骸,三条腿的橡木椅用铁丝捆着砖头顶住,皮质扶手椅烧得只剩框架,还有几张金属折迭椅歪在角落,锈迹斑斑的表面粘着焦糊的碎布。
地上散落着烧焦的纸片灰烬,男人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里浮动着呛人的霉味,混着经年不散的烟火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细小的砂粒。
“哦,见鬼,看看这道黑影,该不会是一个人被完全燃烧后留下的痕迹吧?”
男人蹲了下来,用力地蹭了蹭地面的扭曲印记。
“当年逆隼也是真够疯狂啊,所有人都以为你的父亲的死,将是他暴行的结束,但谁也没料想到,只是疯狂的开端。”
“个人力量无法彻底修正赫尔城后,逆隼竟打算重整秩序……清算整个城邦议会。”
男人旋转了一圈,回忆起发生在这里的惨案。
那一日城邦议会正照例举行会议,逆隼突袭了此地,几乎杀光了所有的议员,又将一切付之一炬。
“很可惜,那时的逆隼太年轻,也太一腔热血了。”
男人无奈地叹气,“就算杀了这些议员又如何?用不到半天的时间,他们背后的势力,就会推上一位新的议员。”
“我猜,逆隼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对此无能为力,才选择了销声匿迹吧?”
男人说着,望向会议厅的主位,有人正静坐在那,昏暗的烛光勉强映亮了那张阴郁的脸。
“你觉得呢?德卡尔局长。”
德卡尔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逆隼的。”
“哈哈,也是。”
男人同意德卡尔的话,拉开陈旧的椅子,落座其中。
紧接着,那些一直跟随男人的身影们,也一并涌入会议厅内,纷纷在各自的位置找好椅子,整齐地坐下。
原本空荡荡的会议厅,眨眼间变得拥挤了起来。
德卡尔率先开口道。
“准备的如何了?”
男人回应道,“灰河、商河、花河的布置早已就绪,随时可以启用。”
德卡尔提出质疑,“灵匠们控制的水门系统呢?一旦他们开启闸门,主动加快了河流的流速……”
河流是赫尔城的生机所在,也是其脆弱的破绽。
为了避免有混沌仇敌顺着河流发起攻势,灵匠们用数不清的闸门将河道分割,又在河流穿过高墙的缺口处,落下一道道巨大的水门。
于是,这一切被称之为水门系统,是为赫尔城在河道上筑起的高墙。
“这倒是个难题,你也知道,灵匠们只效忠于罗尔夫,而罗尔夫又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男人侃侃而谈道,“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渗透进水门系统里。”
“坏消息是,那些棋子都是基层职员,能产生的影响很小,好消息则是,基层职员已经够用了。”
“参天巨木的倒塌,往往是从根系的腐烂开始。”
男人道出他的准备,“棋子们修改了水质的读数,将异常都遮掩了过去,并且,我们还成功将数枚炸弹埋设进了水门系统里。
必要时,我们可以引爆炸弹,摧毁水门系统对河道的管控,只要封死河流的涌动,一切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德卡尔点了点头,认可起男人一系列的准备。
男人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德卡尔,感叹道。
“不得不承认,德卡尔局长,你简直是个天才,居然能想到结合起归寂与衍噬两条命途,培育出失遗孢这一存在。”
在双方的合作下,失遗孢在腐臭的培养池里诞生,它具备衍噬命途那恐怖的传播能力,同时,又具备起归寂命途的力量,凡是被孢子触及的事物,都将被虚无化,直到被世界遗忘。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男人语气狂热地描绘起那宏伟的未来。
“我们随时可以启动计划,将整座赫尔城献给母亲,而你,也可以通过将赫尔城完全虚无化一事件,完成阶位的晋升。”
他羡慕道,“虚无化一座城邦,连带与其有关的一切……天啊,你该不会连续晋升两阶?还是三阶?”
回应男人的,只有笔触摩擦过纸张所发出的沙沙声。
今夜的会议实在是太过重要了,不仅是德卡尔实现梦想的开始,更是赫尔城命运的转折点。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德卡尔便记录起男人的神色、语气、所讲述的内容。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德卡尔恨不得搬来一台摄影机,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死死地记录下来。
但……发生在这里的事,不该记录,甚至不该被任何人记得。
“阶位的晋升吗?”
德卡尔难得地停下了笔。
“是啊,你说不定会突破桎梏,直接晋升为阶位四,又或是阶位五。”
男人兴奋道,“哦,说不定还会引来眠主的注视……如果他还有自我意识的话。”
说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每一道命途都有其特殊之处,执炬人需要提纯血液里的魂髓,灵匠们必要情况下,需要将血肉之躯替换成机械义体,学者们则不断地复现旧日的知识,铭刻进脑海深处……
归寂命途也有其特殊之处,凡是要晋升的虚妄者,都需要从世界上抹除些什么,抹除事物对世界影响越大,在命途之路上越是能走的更远。
文明世界对于眠主的评价极为复杂,考虑到他面对无昼浩劫时的献身,他仍被列为了六巨神之一。
但只有作为虚妄者的超凡者们才明白,眠主献身不可否认,但这份牺牲精神下,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
如果眠主能成功抹除无昼浩劫这一事实,其对世界的巨大影响,或许有那么一丝的可能,眠主可以突破命途的尽头,成为超越巨神般的存在。
但他失败了,一切也成了闲言碎语里的假设罢了。
德卡尔摇了摇头,否决道。
“我对力量没那么渴望,什么连续的晋升,也没什么兴趣。”
“是害怕自己被进一步虚无化吗?”
男人戏谑道,“但对你而言,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你将背叛了赫尔城,亲手毁掉了所有。”
“你本该被所有人唾弃、诅咒,但凭借虚无化,过了不了多少年,就无人记得你的存在了,就像遗忘赫尔城的存在一样。”
面对这般的嘲讽,德卡尔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仿佛这么多年以来,归寂的力量连他的情绪也一并吞食了。
“待计划结束后,孽爪准备做什么呢?”
德卡尔尝试获得更多的情报,“迎接那传闻中的烈阳吗?可这所谓的烈阳又究竟是什么呢?”
“烈阳……”
男人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的困惑,无奈道。
“我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将有一场可怖的风暴席卷外焰边疆,要不是你与我们的合作,在我们原本的计划里,赫尔城将被夷为平地,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
他补充道,“这里的‘我们’,指的可不是孽爪。”
德卡尔明白指的是谁,效忠于恶孽·菌母的混沌势力,文明世界的威胁之一、孢囊圣所。
“但你我合作后,赫尔城的结局似乎没什么变化。”
“怎么会呢?所有的市民都将获得母亲的祝福,在混沌威能的力量下,获得永恒的生命。”
男人反问道,“这难道不美好吗?”
紧接着,男人再次开口道。
“庆幸吧,德卡尔局长,其实不止有母亲的目光垂落了下来,永恒之主也早已将目光投向了此地。”
“永恒之主……”
德卡尔迅速回忆了一番,能被称之为永恒之主的,自然是那位永恒命途的巨神,如今的恶孽·终墟。
“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位新晋的存在,不知为何,他也在意起了外焰边疆的变化。”
听到男人这般叙述,德卡尔先是困惑了一瞬,紧接着,他回忆起许久之前,那批忽然来访的客人。
那个名为告死鸟的男人。
只听男人说道。
“那颗猩红的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