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开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洪炉的生铁。
四周是翻滚的、粘稠的、无边无际的炽热。那不是火焰的温度,而是无数狂暴意念、负面情绪汇聚成的“煞气”洪流。贪婪、暴怒、绝望、恐惧……种种人间至浊至恶之念,如同烧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刺向他的灵魂深处。
屠万仞的“熔炉煞域”,名不虚传。
他盘膝坐在煞域中央,身下的石板滚烫,空气扭曲。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豆大的汗珠刚渗出毛孔,就被高温瞬间蒸发。他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身体却如同老僧入定,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暴露着他正承受着何等可怕的煎熬。
“熬煞”,熬的是煞气,炼的是心神。
夜郎七曾言:“煞气如毒火,避之则弱,迎之则焚。唯有意守丹田,神游物外,以身为鼎,以心为火,方能化煞为薪,淬炼神魂。”
道理易懂,行之极难。
此刻,花痴开的脑海中,正上演着无数幻象。
他看见父亲花千手浑身浴血,对他伸出手,眼神哀恸。他看见母亲菊英娥在黑暗中哭泣,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看见夜郎七失望地摇头,看见小七、阿蛮倒在血泊之中……这些都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被煞气无限放大,啃噬着他的意志。
“放弃吧……何必承受这般痛苦……”一个充满诱惑的低语在他心底响起。
“复仇……你报不了仇……你太弱了……”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嘲讽。
“死在这里,一切就结束了……”绝望的念头如同藤蔓,缠绕上来。
花痴开的呼吸骤然急促,身体开始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能被这煞气洪流冲垮、吞噬。
不!
不能放弃!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烈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半分。
意守丹田!神游物外!
他强行收敛几乎要溃散的心神,竭力运转“不动明王心经”。这门夜郎七传授的炼神秘法,此刻成了他在煞海中唯一的孤舟。心法流转,在灵台方寸之间,艰难地维系着一丝清明。
他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引导着那狂暴的煞气,不再试图硬抗,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剖析”。如同一个最高明的赌徒,在绝境中,也要冷静地分析对手的每一张牌。
这煞气,源自无数赌徒的负面情绪。贪婪是它的燃料,恐惧是它的爪牙,而绝望,是它最终的目的。
“我也有贪婪,贪恋亲情温暖;我也有恐惧,恐惧失去珍视之人;我也有绝望,面对强敌时的无力……”花痴开在心中默念,“但,这些,不是我的全部!”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怀抱,夜郎七严厉却关切的眼神,伙伴们信任的目光……这些,是比煞气更强大的力量!
“我的道,不在避煞,而在……御煞!”
一个明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识海。
他不再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张开“心扉”,以更凶猛的姿态,将周遭的煞气纳入体内!
“噗!”
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嗤”的声响,瞬间化作焦黑的痕迹。
他的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青筋暴起,如同虬龙盘踞,看起来极为骇人。他在冒险,在走钢丝!将足以焚毁常人神智的煞气引入己身,一个控制不住,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但花痴开的眼神,却在喷出那口淤血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澈,更加坚定。
他以“不动明王心经”为根基,以自身坚韧不拔的意志为熔炉,强行炼化着入体的煞气。将那暴戾、混乱的能量,一丝丝剥离、驯服,转化为一种冰冷、纯粹、受他掌控的——杀意!
这不再是屠万仞那种混乱狂暴的煞,而是属于花痴开自己的,内敛而锋利的——痴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周遭那令人窒息的炽热和粘稠感,开始逐渐减弱。翻滚的煞气洪流,似乎遇到了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再也无法轻易撼动其分毫。
花痴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深处,一抹极淡的、冰冷的暗红色一闪而逝,随即恢复成往日的深邃。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却变得异常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看向煞域之外,那个盘坐着,脸色首次露出惊疑不定的屠万仞。
“屠前辈,”花痴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煞气的清晰,“你的‘熔炉’,似乎……火力不够了。”
屠万仞霍然起身,周身煞气汹涌,比之前更盛!他死死盯着花痴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在我的煞域中坚持这么久,还能……”还能看起来像是有所精进?后面的话屠万仞没有说出口,但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小子,不仅熬住了,似乎还从他的煞气中得到了某种好处?这是什么怪物般的意志和悟性?
“看来,前辈的‘熬煞’之约,是我赢了。”花痴开平静地说道。他此刻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虽然身体疲惫,但心神却如同被洗涤过的水晶,剔透而坚固。对“煞”的理解,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屠万仞脸色铁青,他赖以成名的绝技,竟然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受挫!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赢?”屠万仞狞笑一声,煞气再度凝聚,“赌约是熬煞,可没说不准动手!小子,能抗住煞气,不代表你能抗住老夫的拳头!”
话音未落,屠万仞身形暴起,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带着滔天煞气,一拳轰向花痴开!拳风凌厉,竟将空气都打出爆鸣之声!他竟是恼羞成怒,要直接下杀手!
花痴开瞳孔微缩,并未硬接,脚下步伐变幻,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滑开,正是“千手观音”身法中的精妙步法——观音乱!
屠万仞一拳落空,砸在花痴开原先站立之处,坚硬的石板轰然碎裂,留下一个深坑。
“身法不错!看你能躲到几时!”屠万仞怒吼连连,拳脚如狂风暴雨般袭来,每一击都蕴含着崩山裂石般的巨力和侵蚀心神的煞气。
花痴开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将“观音乱”施展到极致,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他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计算着屠万仞的每一次出手角度、力量以及其中蕴含的煞气强弱。
他在观察,在适应,在寻找反击的时机。
屠万仞久攻不下,越发焦躁。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煞气,对此刻的花痴开影响似乎大大减弱。而那小子滑溜得像条泥鳅,根本不给它硬碰硬的机会。
“只会躲躲藏藏,算什么东西!花千手的儿子,就是个无胆鼠辈吗?”屠万仞试图用言语激怒他。
花痴开不为所动,眼神依旧平静。父亲的名讳,此刻只能让他更加冷静。
突然,在屠万仞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来时,花痴开不再闪避!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刚刚炼化、如臂指使的“痴煞”瞬间凝聚于右掌,不闪不避,一掌拍向屠万仞的脚踝!
以掌对腿,看似吃亏。
但就在掌腿相交的刹那,屠万仞脸色骤变!
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凝聚、冰冷刺骨的力量,如同锥子般,瞬间穿透了他腿上的护体煞气,直刺筋骨!那力量并不庞大,却锋锐无比,带着一种无视防御的特性,更有一股直透灵魂的寒意!
“这是什么煞?!”屠万仞心中骇然,急忙收腿后撤,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和麻痹感。
花痴开也被反震之力推得后退数步,气血一阵翻涌,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有效!他自行炼化的“痴煞”,在质量上,似乎更胜屠万仞那庞杂狂暴的煞气一筹!尤其是在穿透性和对心神的直接攻击上!
屠万仞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脚,又惊又怒地看向花痴开:“你……你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前辈谬赞,”花痴开缓缓调息,压下翻腾的气血,“不过是晚辈在您这‘熔炉’里,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点保命手段罢了。还要多谢前辈,助我淬炼此煞。”
这话听在屠万仞耳中,无异于最大的讽刺!他用自己的绝学,帮对手炼成了更厉害的手段?
“啊!!!气煞我也!”屠万仞彻底疯狂,双目赤红,周身煞气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整个人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小杂种!给我死来!”
他放弃了所有章法,如同疯虎般扑上,要与花痴开同归于尽!
面对这搏命一击,花痴开眼神一凝,知道决胜的时刻到了。
他不再保留,将体内所有的“痴煞”尽数调动,凝聚于指尖。双手幻动,结出一个玄奥的手印——那是“千手观音”中,极少动用的一式杀招,对心神和掌控力要求极高,名为“观音泣”!
一指泣,鬼神惊!
他迎着屠万仞搏命的冲势,一指点出!
指尖无声无息地点在屠万仞轰来的拳锋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的“叮”声。
屠万仞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疯狂和暴怒瞬间凝固,转而变成了一种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感觉到,一股冰冷、死寂、带着无尽悲伤意味的力量,顺着他的拳头,瞬间蔓延至全身,所过之处,他苦修多年的煞气如同冰雪消融,连同他的生机,都在被飞速剥离!
“你……你……”屠万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花痴开收回手指,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施展“观音泣”,对他消耗极大。
屠万仞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石般,轰然倒地。气息全无。
这位以煞气称雄,双手沾满鲜血,亦是参与害死花千手的元凶之一,最终倒在了花痴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并于绝境中自悟的“痴煞”之下。
花痴开看着屠万仞的尸体,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冰冷。
他缓缓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在其怀中摸索片刻,找出了一封以火漆封口的密信,以及一块非金非木、刻着诡异眼睛图案的令牌。
他知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屠万仞与“天局”联络的凭证和最新的指令。
打开密信,快速浏览了一遍。花痴开的眉头紧紧皱起。
信中的内容,让他心头笼罩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
“天局”的触角,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可怕。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似乎直指……
他收起密信和令牌,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如同熔炉般的煞域,以及屠万仞的尸体。
此地不宜久留。
他必须立刻离开,将这里的消息,带给母亲。
复仇的路上,倒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但前路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
花痴开拖着疲惫却更加坚韧的身躯,一步步,消失在沙漠赌城荒芜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