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回到家,把王憨子娶媳妇的事儿简单跟爹娘讲了讲。
    只说是机缘巧合,帮憨子成了个家,是个大好事,把马家那些腌臜事都隐了去。
    林家老两口也是唏嘘感叹了半天,直念叨憨子这孩子傻人有傻福。
    如今可算有了着落,是个好事。
    日头爬上了正中天,是三九天里最毒辣却也是最有暖意的时候。
    村里人都爱趁着这晌午头里日头足的暖和劲儿,裹着大棉袄在外头墙根多站会儿。
    三九寒天冻得梆硬,也就这点太阳地能稍微透点暖热气息,驱驱骨头缝里的寒气。
    林阳推着他那辆擦得锃亮,链盒略有锈迹却保养得体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出门。
    老旧的链盒随着动作发出咣当当的闷响。
    路上撞见的村邻,无不热络地招呼。
    几个家里有半大小子正为婚事发愁的人家,更是巴巴地凑上来递烟卷套近乎。
    那纸烟卷得粗陋,散发着呛人低劣的烟草味。
    “阳子出门办事去啊?哟,听这动静,这自行车链子该加点机油了!”有人热情地提醒。
    “阳子,快给老叔说道说道,那俊闺女是从哪达托人打听来的?可真是给咱憨子操碎心了!”
    “瞧瞧憨子那嘴咧的,怕是拿门板都夹不住了!”
    一个大叔热切地问。
    “就是就是,阳子,不是婶子说你,你可是我们村的头号能耐人!眼光贼亮堂!”
    旁边一个裹着头巾,袖口油亮的婶子挤过来,满脸堆笑:
    “我们家那半大小子也该说门亲了。在砖窑厂干活踏实着呢,管饭管饱!就是缺个知冷知热,能焐被窝的人儿。”
    “你要是有那合适的茬口,可得帮老婶子留个心眼子啊?全靠你费神惦记了!”
    旁边几个婆娘也连忙附和:“对对对!乡里乡亲的亲连着筋,沾光沾光!阳子你可是咱莲花村开天辟地的大能人!福星高照啊!”
    林阳脸上挂着淡淡的,应付却又不失礼数的笑,一一点头接过那散着泥土和劣质烟草混合气味的纸烟,甚至凑在鼻子下闻了闻:
    “行,叔,婶子,您几位放心,我记着了。有机会碰上了合适的,肯定给咱村里的兄弟们伙儿留意着。”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像是加了保险的话:
    “咱村的日子眼见着要红火,这消息传出去,十里八乡的闺女们兴许也更乐意嫁过来呢!”
    话是这么说得漂亮,至于能不能真正遇上合适的,啥时候能成,那就得看各人缘分和造化。
    这年月说媳妇,彩礼重得像座压顶的大山,还得讲究点门户对得上,哪有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儿?
    林阳心里门儿清得很。
    他蹬上那辆沉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链条发出几声呻吟,车铃清脆地叮当响了几下。
    身影朝着村外的土路晃悠着骑去。
    车轮碾过车辙压出的硬邦邦的土棱子,咯噔咯噔直响。
    但林阳心里的沉重感,远比这颠簸更甚。
    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阴霾悄然掠过心头。
    他太清楚后面那几十年的岁月走向了。
    那是个像开了闸的洪水般,人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外冲,想扑腾进大城市奔活路的年头。
    他上辈子的记忆刻骨铭心,清清楚楚地记得,到最后,整个莲花村,老屋空了,学堂静了,曾经热闹喧嚣的村庄变得稀稀拉拉。
    只剩下不到百十口老弱病残,多是黄土埋了半截脖子,再没力气走出去的。
    有啥法子呢?
    守着这山沟沟,几辈子人靠着土里刨食,靠着进山打点野物贴补生活。
    可再过不了几年光景,政策一改,那些跑山鸡,野兔子,獾子啥的,全成了挂牌子的“宝贝疙瘩”。
    别说打来吃,打着灯笼都难找着几只活的,野的。
    到那时节,除了撂下祖辈握着的锄头把子,像候鸟一样成群结队地往陌生的远方迁徙,还能有啥活路?!
    外头的花花世界,钢筋水泥森林里的灯红酒绿,年轻人开了眼,见了世面,心就像跑出圈棚的山羊,再也收不回来了。
    谁还肯回头,再往这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巴浆子的穷山旮旯里钻?!
    那句流传了多少年的老话儿在他耳边轰然作响:
    人从穷窝窝里爬出来,拼了命往福地奔,容易;尝过了福地的鲜亮滋润,再想让他憋憋屈屈地钻回穷窝窝里熬着,那是难比登天!
    林阳用力踩着嘎吱作响的脚蹬子,车梁底下挂着的那个洗得发白,鼓鼓囊囊装着扳手,改锥的帆布工具袋随着车身颠簸晃悠不停。
    他心里盘算得像一台飞速转动的磨盘。
    他明镜似的,那人口流失的大势如同奔腾的黄河流水,滔滔而下,挡是根本挡不住的。
    村子偏僻得像被世界遗落的角落,路况更是差得能颠断牛骨头。
    几十年后,撑死也就通了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凑合能过个小面包车,拉货的大卡车想都别想。
    光指着这么条破路想发家致富,那真是老母猪想着戴金钗——白日做大梦!
    城里人出走的风潮,怕是要把县城也掏空成半个壳子,走得比村里人还快、还利索。
    有些地方高楼还没起几栋,房价倒像塌了半边的老屋房梁般,噼里啪啦垮下来。
    如他故乡般荒凉凄清的地方,多得数不清。
    前世挨饿受冻,爹娘愁苦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骨头缝里,刻在灵魂上。
    重活一世,他林阳就是豁出命,也要带爹娘离开这守了几辈子薄田,只能在油灯下叹息老去的穷山沟!
    那日夜喷烟的砖窑厂,就是他在红尘里插下的第一杆军旗——旗帜飘红,窑火熊熊。
    但他心知肚明,这杆旗立不了多少年。
    记忆深刻:窑火顶多再烧十几年。
    到时候,国家为护耕地,会一刀切掉这些“吃”良田的红砖窑,全改用钢筋水泥的空心砖块。
    这承载莲花村希望的窑口,终将冷却关张,夷为平地。
    林阳心里透亮。
    即便窑厂难逃关张的命,眼下这三五年砖瓦金贵,家家攒钱盖房的光景,也足够他们把压箱底的本钱翻倍赚回来,落下养家的嚼谷。
    村里积攒的盖房钱,涓流汇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