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花被他骤然严肃起来的神情看得心头发颤,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半步,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更加摇摇欲坠。
“弟妹!”
林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进马小花的心底。
“你知不知道,就在你家,在那盘你睡了十来年的东屋火炕底下……埋着个死人?”
这句话不啻一道旱天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劈在马小花的耳畔!
她浑身剧震,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冬日刚刮过的腻子,一丝人气儿也无。
那双因常年担惊受怕而带着倔强和麻木的眼睛里,顷刻间填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瞳孔都被冻僵无法转动。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牙齿叩击发出细碎密集的咯咯轻响。
“是……是不是……在东屋……东屋那铺炕……底下?”
马小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是从打颤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寒气。
她脑子里骤然间天旋地转,闪过一年多前那些让她噩梦连连的日子。
爹突然像条疯狗,把她狠狠揍了一顿。
拳脚相加,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然后凶神恶煞地命令她,以后不准再睡东屋的暖炕头。
只能蜷缩在冰冷漏风,耗子窸窣的西头灶房里凑合挨冻。
随后那几天,爹一到夜深人静就鬼鬼祟祟地关在东屋捣鼓。
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破窗户纸后面摇曳不定,屋里头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像是刨土又像是填埋东西的窸窣声……
她有一次实在冻得骨头缝都疼,想偷偷溜进东屋摸点柴草暖和一下手脚。
刚凑近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爹就像索命的恶鬼一样猛地冲出来。
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打骂,恶狠狠地咒骂着让她滚远点,否则就扒了她的皮!
林阳盯着她的反应,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你知道有事儿?只是没料到是……这个?”
马小花拼命地摇着头,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砸在脚下冻得梆硬的土坷垃上:
“不……不知道!真不知道啊!可……可是我……”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抽搐。
她竟然……竟然在那冰冷的死人头顶上睡了那么久!
那无数个冬夜,她蜷缩在冰冷的灶房角落里,却曾无数次羡慕甚至怀念东屋炕洞里散发出的那股暖烘烘的热气。
现在,潜藏在记忆深处那丝若有若无、夹杂着土腥味,带着诡异甜丝丝的腐败气味陡然变得清晰无比,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鼻孔。
她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瘦小的身子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林阳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些:“我在你家那破院子里就闻着了那股味儿,尸臭……这股味道我熟悉,不会闻错。”
“我认得县里的同志,最迟明天,人就会到。这事,你不用怕。”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马小花惨白如纸的脸上,沉声说道:
“只要……你不怨我下手狠,把你爹往那条死路上逼就行。”
马小花猛地抬起头,那双眼里先前还充斥着麻木、顺从和绝望的迷雾,顷刻间被这句话驱散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被骤然点醒后,决绝刺眼的清明。
以及,焚烧了所有温情,浓烈到化不开的刻骨恨意!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嘶哑尖利得如同撕裂的破布,震得人耳膜发痛:
“我怨?!我恨不得亲手挖个坑埋了他!是你……是阳哥你!是你给了我和有德……一条活路出来!”
无数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爹输光了粮食后,她饿得抱着肚子在炕上打滚时窗外的冷月……
爹灌下劣质烧酒后的污言秽语,以及毫不留情的拳脚……
深夜里被粗暴撕扯衣服时的刺骨冰凉和绝望……
那些被封存在心底最黑暗角落里,连她自己都不敢多想的肮脏和屈辱,在这一瞬间如同火山熔岩喷发而出。
积压了十几年的苦痛、恐惧、羞耻和仇恨轰然决堤。
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像片凋零的枯叶,直挺挺地向冰冷的冻土栽下去!
一直像根柱子般杵在自行车旁的王有德,看到马小花这副惨烈的模样,心头猛地像被一只带着荆棘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揪心得喘不过气!
疼!
比他曾经被荆条抽得皮开肉绽还要疼上十倍!
他甚至把林阳之前交代,“等他招呼再动”的话,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脑子里只剩下最初林阳嘱咐的那句,“让你干啥就干啥”的本能!
他粗壮的身影猛地往前一冲,那双能轻易撂倒老牤牛的手臂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了出去。
笨拙却又异常稳当地,一把托住了马小花软倒的上半身。
入手是惊人的冰凉和单薄。
王有德心头又是一紧。
手臂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带了起来。
让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牢牢地靠在了自己那宽厚炽热,如同山壁般结实的胸膛上。
王有德身上那股汗液蒸腾后的庄稼汉的粗犷体味,夹杂着冷风的寒意和牛车木头的陈旧气味,瞬间将马小花包裹。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暖意是如此陌生而奇异。
一股巨大的安全感,与那冰冷黑暗的记忆,形成了最强烈的冲撞。
马小花僵硬的身体在接触到他坚硬却散发着滚烫热量的胸口时,先是剧烈地一哆嗦。
继而像在万丈深渊里骤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热铁索,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控制不住地猛烈颤抖起来。
她把脸深深埋进那粗糙厚实的棉袄布料里,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发出像受伤幼兽一般被闷住了的,绝望又凄楚的呜咽哭声。
王有德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双臂依旧保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一双手在半空犹豫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终于像是回过神来,笨拙地将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种从未有过,近乎虔诚的轻柔,落在了马小花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瘦得能摸出骨头的肩膀上。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心里头又疼又闷,仿佛堵着一团滚烫的火。
却又像被某种沉甸甸,暖融融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这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