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强脸上的得意瞬间冻僵了。
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眼前这年轻人到底是谁。
林阳!
十里八乡去打听打听,手刃过鬼子兵,赤手空拳打趴过饿极了的老虎,前几日还把在附近传得跟邪神似的“黑山神”给除掉的狠人!
那些传言越传越邪乎,说他身上有煞气。
马强后脖颈子陡然窜起一股凉意。
打架他不怵混混,怕的就是这种手上真沾过血、身上背着“狠茬子”名号的猎户!
马强脸上的笑立马换成十二分的谄媚和告饶:
“哎哟喂!瞧您这话说哪儿去了!林阳兄弟!我懂!我全懂!”
他拍得干瘪的胸脯砰砰响,嗓门扯得老高,生怕屋里的耗子听不见似的,对着屋里屋外表忠心。
“往后,我这好女婿就是我的亲儿子!哪个敢动他一指头,那就是戳我马强的眼窝子!”
“你只管去团结屯访一访,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不给我马强三分薄面?”
“不是我吹牛,那些混账东西为啥绕着我家走?就怕沾上我这块甩不脱的臭膏药!”
“这名声是不中听,可管用!谁敢让他受委屈?受委屈我就让他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
“有我马强活着一天,保我那女婿吃不了亏!”
这话倒是掏了心窝子,显出一个滚刀肉的无赖本色,自有他的一套歪理在。
林阳脸上这才透出一星半点还算满意的神色,又拍了下马强的肩:
“我叫林阳。你记住我的名字最好。我说过的话,你搁在心上就成。我要的很简单,就是我兄弟不受人欺负。”
马强忙不迭地点头,点得像啄米的小鸡:“记得!牢牢记着呢!林阳兄弟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可他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却像苍蝇盯上了蜜糖,在车把上那块颤巍巍的五花肉上黏了又黏。
林阳心中冷笑,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现在,把你闺女领过来。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我们在王家村风风光光办席面,你也得规规矩矩坐上亲家的头把交椅。”
他目光扫过冻得面色惨白,紧咬着下唇的马小花,又转向王有德。
“憨子,把东西留下,人带走!”
马强一听,心头一急,连忙伸手阻拦:“哎等等!林阳兄弟!事儿是这个理儿!可……口说无凭啊!”
“字据!咱得立个字据!白纸黑字红手印!你们要是……要是……”
他搓着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干笑着没敢把话说绝,下半句在肚里直打滚。
林老虎的名头太硬,字据攥在自个儿手里,睡觉才踏实。
林阳像是刚被点醒,点了点头:“行,我来写!我这兄弟认不得几个字。”
他从挎包里掏出个硬皮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又摸出半截快秃了的铅笔头,垫在王有德那辆破自行车的皮革车座上,刷刷写了起来。
马强赶紧凑过去,伸着脖子,像个偷窥的田鼠,那双三角眼随着笔尖移动越来越亮,呼吸也跟着粗重急促起来。
借着冬日午后惨淡的阳光,林阳笔下的字迹清晰有力:
【王家村村民王有德(乙方)自愿结亲,自结亲之日起,乙方须每月固定提供如下“赡养费”予其岳父马强(甲方)……】
【……计:人民币贰拾元整,鲜猪肉贰拾市斤,散装高粱白酒拾瓶……】
写到这行时,马强再也按捺不住,腆着脸插话,带着央求的调子:
“林阳兄弟,嘿嘿……您看……这酒……能不能再添点儿?”
“我那点德性您是门儿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旁的好,就贪两口杯中物!”
“反正散酒它也不金贵,您说是吧?一个月……三十斤?三十斤成不成?”
他眼里的贪婪像灶膛里的火苗,呼啦啦地往上蹿。
林阳笔锋一顿,抬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三十斤?合着一天造一斤?你是打算把自己泡在酒糟缸里淹死?就你那身板,扛得住?”
马强浑不在意,反倒有几分得意扬扬:
“酒是粮食的精气神,越喝它越提劲儿!要不是票子短,我恨不得泡在酒坛子里过日子!那才叫一个舒坦!”
林阳眼底的冰寒又厚了一层,面上却只扯了扯嘴角,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将数字改成了:
【散装白酒叁拾市斤。】
“得,就冲你这海量,三十斤。到时候别喝得爬不起炕就行。”
他在心里冷冷补了一句:这份酒债,你怕是没命消受多久了。
马强亲眼看着林阳落下最后一笔,指着那白纸黑字的“叁拾”,激动得两手反复搓着,脸上笑成了一朵风干的干菊花,竖起大拇指由衷的夸赞:
“林兄弟局气!敞亮!往后您这兄弟就是我亲生的!保准待他比亲儿子还亲,一根汗毛都不带让人碰的!”
他猛地一拍旁边还直勾勾盯着肉的王有德:“好女婿!快!按手印!”
王有德看了林阳一眼,得到认可之后,二话不说,接过他递过来的沾了红色印泥的一小块松木方印,学着以前看人画押的模样,在自己的名字旁,运足了力气,狠狠按了下去。
一个鲜红笨拙的指印,清晰地留在了纸上。
马小花在旁看着那张纸,白是白,黑是黑,红是红,她的心却像掉进了腊月的冰窟窿,一路沉到底。
完了!
彻底完了!
别说二十块,就凭她爹那贪得无厌的嘴脸,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她非但没能把这个老实人从火坑边上拉开,反倒亲手给他套上了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
这个看起来深藏不露的阳哥……他怎么……
马小花不敢想下去,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契约已成,红印鲜明刺目。
马强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阳把王大伯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那沓子钞票,连同另一张写着彩礼两百元的简单字据递给马强。
顺手又把车把上那块沉甸甸,油汪汪的五花肉提了过去,塞到马强怀里。
“人,我们这就带走了。你在家炖肉吃吧,可惜这次没带酒,要不然你这小日子,啧,可就更美了。”
林阳拍着马强的肩膀,话里的意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每月三十斤的散白酒,是他亲手为眼前这只贪婪的蚂蚱系上的催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