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际,琉璃般纯净的金光铺洒下来,柔和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梵唱如同从九幽深处升起,瞬间涤荡了整片战场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
风停了,喊杀凝固了,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战场上所有人,从真武帝君到最末流的小妖,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仰首望向那光芒的源头。
西方天穹仿佛裂开一道无垠的口子。祥云如锦,托着一尊巨大的金色莲台。莲台之上,大日如来法相庄严,宝光四射,身后是观音菩萨合十而立,两侧是层层迭迭的罗汉、金刚、比丘僧尼,佛光普照,威压盖世,这俨然是灵山倾巢而出,佛祖亲征的宏大场面。
真武帝君紧握真武剑,玄袍微动,他踏前一步,声音沉稳,穿透了寂静,
“西方佛老驾临,有失远迎。我等奉大天尊法旨,特来荡平狮驼岭妖氛,不知佛老何故阻我天兵行法?”
他特意强调“大天尊法旨”和“行法”,又将对方尊称为“佛老”,意思再明确不过:你是五方五老之一,我是奉玉帝旨意行事,你不该也不能阻挠天庭执法。
如来宏大温和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
“帝君言重,贫僧亦是来降妖伏魔的。狮驼岭妖魔横行,荼毒生灵,贫僧岂能坐视。”
话音未落,如来那巨大的金色佛掌,朝着狮驼岭漫山遍野的小妖轻轻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的法术光效。只有无声的消融。
如同初春的冰雪遇到了烈日。那些狰狞凶悍、数量庞大,前一刻还在厮杀或奔逃的小妖们,身体瞬间僵直。它们脸上的凶戾、惊恐、茫然,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般迅速消散,只留下空洞。
接着,他们的身躯,连同手中的兵器,如同劣质的泥胎,竟无声无息地开始“融化”。不是流血,而是整个形体都在瓦解、坍缩、分解。
短短几个呼吸间,喧闹拥挤的狮驼岭战场变得空旷而诡异。遍地只剩下烧焦的草木、碎裂的岩石,以及……数不尽的、形态各异、失去光彩的残破兵器。空气中甚至连血腥味都淡了许多,弥漫着一股死寂的灰尘气息。
数万妖兵,形神俱灭!
哪吒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火尖枪的手都微微发颤。
黄风怪魁梧的身躯微不可查地往残破的巨岩后缩了半步,浓眉紧锁,看着那瞬间空荡荡的山岭,又看看那高踞莲台的金佛,眼神复杂。
红孩儿虽然胆大,也被这恐怖又干净利落的抹杀吓得躲在陈光蕊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瞄,小脸煞白。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真武帝君,眼神也微微凝滞了一下。
如来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歉疚,
“此间妖魔作恶之甚,触目惊心。我西方极乐,本以慈悲为怀,弘法渡世,消除众生业障为旨。今日祸乱,实乃我佛门监察不周,教化未及之过,致使这三界毒瘤滋长,为害一方,罪在贫僧。”
他悲悯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场中仅存的三人身上,被孙悟空砸伤在地,惊骇望着如来的青狮精与白象精,以及衣衫破损、脸色阴沉、挡在佛祖与两妖之间的金翅大鹏雕。
“此三魔,”如来的声音清晰回荡,“虽罪孽深重,然其与佛门有旧,根性尚存。青狮乃文殊坐骑,白象乃普贤之乘,大鹏亦与灵山颇有渊源。”
他没有点明金翅大鹏的“亲娘舅”身份,但此刻点明“渊源”,已足矣。
“其行祸世,虽咎由自取,亦是贫僧未曾严加约束之过。今日降妖,贫僧当亲自带他们回返灵山,以佛法妙音,严加管教。此獠之戾气,当以无尽岁月诵经礼佛,行功德,积善因,洗涤罪业,以期彻悟前非,重归大道。”
管教!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了所有人心里,瞬间冻结了方才因如来抹杀小妖而带来的震撼。带着回去?不是明正典刑?不是打杀抵命?只是以“管教”之名,带回灵山念经?
这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陈光蕊眼神微眯,奎木狼下界,你们就把他弄死了,现在这三头做的事,已经天理难容了,你就轻飘飘一句带回去管教?
难怪太上老君动怒。
真武帝君下意识地抬了抬头,玄袍下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反驳。哪吒再也忍不住,胸膛起伏,握着火尖枪就想冲出去质问。
但他刚有动作,身体猛地一僵,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愤怒地看向莲台,眼中满是不甘。真武帝君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眼神愈发深邃凝重。
黄风怪躲在巨石后,把钢叉往地上狠狠一顿,低声骂道,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管教?额滴个娘!尸骨堆得比山高,把人国灭了弄成魔窟,就这么管教完事了?当年在灵山听佛爷爷讲经,说的可不是这道理,啥时候慈悲成这样了,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都是忽悠额们这些傻子嘞,刀还在手里攥着,杀的人还在地上躺着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浓浓的讽刺,但终究不敢高声。
孙悟空悬在半空,看着自己曾追打的三个魔头此刻竟似有了“靠山”,再听到如来那轻飘飘的“管教”二字,眼中金光爆闪,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齿缝里挤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桀骜,
“好个管教…嘿嘿,好个严加管教!如来老儿,若有机会,俺老孙定要打上你那灵山,好好看看你是怎么管教这些孽畜的,看看你那灵山脚下,埋了多少不吭声的白骨。”
满山遍野的骷髅山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那累累白骨,堆积如山的兵器,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尽的焦糊与残留的血腥味,都诉说着惨绝人寰的过往。
如今,血仇未雪,罪魁祸首却要被带走管教了,所有在场的天庭、水族联军,心中都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和荒谬感。
就在这时,极高的天穹之上,传来三声清澈悠长、带着不容抗拒命令意味的玉磬鸣响。
真武帝君身形微顿,再次抬头望天,眼中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明白,这是来自九天之上的意志。玉帝的旨意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看如来,目光扫过己方人马,最后在陈光蕊脸上略微停顿。
“收兵!”真武帝君的声音恢复了威严与平静,干脆利落地下达了命令。皂雕大旗一卷,转身便走。
龟蛇二将、五大神龙默然跟上,真武部属卷起祥云,迅速撤离战场。来时气势如虹,去时却带着一丝难言的沉闷。
西海龙王敖闰见天庭人马撤离,更不敢怠慢。他看了一眼金翅大鹏雕,又敬畏地望了一眼高天佛影,不敢有丝毫停留,手中宝剑一挥。
“撤!”万顷碧波卷起残存的水族将士,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狮驼岭另一侧的山峦之后。战场彻底空旷下来。
狮驼岭只剩下陈光蕊几人,以及那高悬于空的金色莲台和上面淡漠俯视的佛陀。
黄风怪看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山谷,又看看周围触目惊心的焦土白骨,胸中的憋闷和愤怒几乎要炸开。
他走到陈光蕊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不解和失望,
“陈老弟,这天庭咋回事?玉帝老爷啥意思?那如来老儿摆明了就是包庇,死的这么多人,堆成山的骨头,他一句带回去管教就完了?额滴个亲娘咧!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哪吒解除了禁言,但依旧沉默着,他看了一眼金翅大鹏雕和如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狠狠地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显然心里也觉得佛门这次理亏,却无力反驳。
糖生从陈光蕊旁边探出头,小脸上还带着泪痕,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地扫了一眼空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往陈光蕊身后缩了缩,没有插话。
陈光蕊的目光从空中的巨大佛影,转向地上被如来刻意忽略的、那属于狮驼国无数人累积而成的惨白骨山,最后落回到青狮、白象以及那位倨傲的金翅大鹏雕身上,后三者虽然狼狈,但望向如来的眼神深处,分明流露出一丝放松和得意。
如来来了,青天就有了,如来来了,他们就不用死了。
陈光蕊没有回答黄风怪的质问,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黄风怪粗壮结实的臂膀,动作沉稳有力。
然后,在所有或是悲悯,或是审视,或是得意,或是愤怒的目光注视下,陈光蕊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双方对峙的空地中央。
山风吹拂着他略显破损的衣袍。
他仰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直直地看向高踞九重莲台之上的如来佛祖,声音不大,
“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