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悠扬的钟声宣告着这场暗流汹涌的大朝会的结束。
当女帝武昭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压抑许久的百官们才仿佛活了过来,瞬间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汇聚到了那个手捧惊龙刀,身形挺拔如松的年轻武官身上。
嫉妒,惊疑,懊悔,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些朝堂重臣的眼中交织。
“南河郡赈灾钦差,总督一切事宜,赐惊龙刀,享便宜行事之权……嘶,这圣眷未免也太隆重了些!”一名官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隆重?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冷哼一声道,“南河郡如今是何等光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灾民啸聚为匪,地方官府烂到了根子里,所以这差事就是个火坑,谁去谁死!”
“话虽如此,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是何等的权力?自太祖开国以来,除了开疆拓土的大将军,何人有过这等待遇?因此只要他能活着回来,这功劳足以让他一步登天,至少也是个三品大员!”
“活着回来?呵呵,说得轻巧,周太傅和林太保的脸色你没看见吗?黑得跟锅底似的,要知道他们今天本是冲着陈家姐弟去的,结果被女帝陛下这么一搅和,不仅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让这陈野得了天大的好处,你猜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这倒是……南河郡天高皇帝远,路上出点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楚。”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少人心中都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悔意。
早知道女帝陛下对南河郡之事如此重视,会给出这般优厚的条件,他们刚才就该站出来了。
毕竟那可是便宜行事之权啊!
哪怕南河郡是龙潭虎穴,也值得拼上一把。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文官队列前方,太傅周玄清和太保林海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杀机与不甘。
今日他们联手发难,本是十拿九稳的局面,准备一举将帝党的气焰打压下去,顺便敲打一下那个越来越不把他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的女帝。
谁能想到女帝竟会用南河郡的灾情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不仅轻松化解了他们的攻势,还反手将陈野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走着瞧!”林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然后一甩袖袍,头也不回地朝着宫外走去。
周玄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陈野的背影,随后也走了。
另一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师吴道甫,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对于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陈野恍若未觉,只是神色平静的走出太和门,然后翻身上马,朝着听澜轩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他被任命为南河郡赈灾钦差的消息如同一阵狂风,在他离宫之后迅速席卷了整个云州城。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位新晋的朝堂新贵。
有人说他少年得志,前途无量。
有人说他不知死活,自寻死路。
但无论如何,陈野这个名字在今天再一次响彻了全城。
……
听澜轩。
府邸内的气氛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安静得有些压抑。
前厅里,陈野的父亲陈方世正背着手,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虽然早已不过问朝堂之事,但活了大半辈子,这点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大朝会上传出的消息,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放不下来。
南河郡钦差,听起来风光无限,可其中的凶险他比谁都清楚。
谢薇宁坐在一旁,虽然脸上也带着几分忧色,但相比于陈方世的焦躁,她显得要镇定许多。
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夫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下人欣喜的通报声。
“少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野便身着黑色官服,手捧长条锦盒,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面色平静如水,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刚刚参加的不是一场决定他命运的朝会,而是一次寻常的点卯。
“野儿!”
“夫君!”
陈方世和谢薇宁同时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你……你没事吧?陛下她……她真的让你去南河郡?”陈方世一把抓住陈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陈野将手中的惊龙刀交给身后的丫鬟,然后才微笑着点了点头,“父亲,我没事。”
“您也不必担心,此事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凶险,其中分寸孩儿自有把握。”
陈野没有过多解释朝堂上的博弈,因为那只会让家人更加担心。
“你……你……”陈方世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为父只希望你凡事多加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孩儿明白。”陈野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抚好父亲,他又转向谢薇宁,柔声道:“薇宁,帮我准备一些东西,此行紧急,我今晚便要开始着手准备。”
“好。”谢薇宁没有多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能为自己夫君做的就是打理好家中一切,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而就在陈野准备回书房,开始详细规划此次南河郡之行时,府邸的门房却再次匆匆跑了进来。
“少爷,安远侯府的侯公子和忠勇伯府的钱公子来了。”
很快,两道身影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前厅。
“陈哥!”
侯恩和钱易二人一见到陈野便齐齐喊了一声,脸上满是急切与激动。
他们今日没有穿那身熟悉的锦衣华服,反而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腰间还配着长刀,看那架势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准备去跟人火并。
“你们这是……。”陈野看着二人这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陈哥,我们都听说了!”侯恩是个急性子,抢先开口道,“你要去南河郡当钦差,是不是?”
陈野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侯恩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算我们哥俩一个!我们跟你一起去!”
“没错!”钱易也重重地点了下头,他性格比侯恩沉稳些,但此刻眼中同样燃烧着一团火。
“陈哥,当初在醉云楼我们说好了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你要去南河郡那个龙潭虎穴,我们哥俩要是还缩在云州城里享福,那还算什么兄弟!”
看着二人那写满真诚与决心的脸,陈野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
他知道这二人虽然是勋贵子弟,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但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江湖义气。
自从成立醉云会以来,这二人便一直是自己最忠实的拥护者,无论自己做什么决定,他们都无条件地支持。
如今在自己即将奔赴南河郡时,他们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与自己同行。
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不过感动归感动,南河郡之行非同儿戏,他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就将他们带入险境。
陈野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你们知道南河郡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那里不是云州城,没有美酒佳人,只有饥荒、瘟疫和数不清的亡命之徒,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你们不怕?”
“怕!”侯恩咬了咬牙,坦然承认道,“说不怕那是假的!我还没娶媳妇呢!可我更怕这辈子就这么窝囊地活着,到老了只能跟我爹一样,跟人吹嘘祖上那点破事!”
“陈哥,是你带着我们,让我们这些在家族里抬不起头的庶子第一次活得像个人样!现在云州城里谁不敬我们三分?而这一切都是你给的!”
钱易也接口道:“我们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能跟着陈哥你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算是死在南河郡也值了!至少几十年后还有人会说,当年跟着陈钦差平定南河大灾的,还有我们两个!”
说完二人齐齐对着陈野单膝跪地,抱拳喝道:“请陈哥成全!”
看着跪在面前的二人,陈野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这不仅仅是出于兄弟义气,更是一种渴望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心情。
因此在沉吟片刻后,陈野缓缓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便随我走一趟。”
“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陈野的语气变得异常严厉,“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是侯公子和钱公子,而是我麾下的两名亲卫,我的命令你们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做得到吗?”
“做得到!”侯恩和钱易闻言大喜,异口同声地吼道。
“起来吧。”陈野将他们扶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去跟家里人道个别,到时候再来找我汇合。”
“是!”
两人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陈野又叫住了他们,“让醉云会的兄弟们在我离开云州之后收敛行事,切勿惹是生非。”
“明白!”
侯恩和钱易走后,前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陈方世看着陈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羽翼丰满,有了自己的班底和追随者,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管束他了。
“父亲,醉云会那边,还要劳您多费心。”陈野对着陈方世躬身一礼。
“放心去吧,家里有我。”陈方世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后堂,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陈野目送父亲离开,然后才对谢薇宁说道:“薇宁,帮我准备一些上好的金疮药解毒丹,还有一些驱寒保暖的衣物,多多益善。”
“嗯,我这就去库房取。”谢薇宁应道。
太师府。
书房内,吴道甫正悠然自得地品着一杯新茶。
他的女儿吴梦微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他研墨。
“梦微啊。”吴道甫放下茶杯缓缓开口道,“今天朝堂上的事,你怎么看?”
吴梦微研墨的手微微一顿,轻声回道:“女儿不懂朝政,只知道陛下对陈公子……很是看重。”
“呵呵,何止是看重,简直是圣眷无双啊。”吴道甫抚须笑道。
“这位陛下行事向来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今日这一手看似冒险,实则是一步妙棋,既敲打了周玄清那帮老家伙,又给了陈野这个年轻人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可谓是一箭双雕,当真厉害。”
吴道甫对女帝的手段赞不绝口,言语之间满是欣赏。
可吴梦微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字。
南河郡,人间地狱,九死一生。
一想到情郎要去那样一个地方她的心就揪得紧紧的,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陈野此子,不管是心性、手段还是胆魄皆是上上之选。”吴道甫还在继续说着,“此次南河郡之行若是能办得漂亮,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爹。”吴梦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父亲的话。
“嗯?怎么了?”吴道甫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南河郡是不是很危险?”吴梦微咬着嘴唇,眼中满是担忧。
“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风险与机遇并存,他若能闯过这一关便是海阔天空。”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吴道甫摆了摆手,“男儿在世自当建功立业,岂能贪生怕死,安于享乐?”
吴梦微闻言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可道理是道理,担心是担心。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爹,女儿……女儿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了。”吴梦微找了个借口站起身来言道。
“去吧。”吴道甫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看着女儿失魂落魄地离去,吴道甫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唉,女大不中留啊!
与此同时,吴梦微回到自己的闺房,遣散了所有丫鬟,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铜镜里映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一想到陈野即将远赴险地,吴梦微的心就疼得厉害,眼泪更是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梳妆台上,晕开一圈圈小小的水渍。
……
云州城南,豆腐坊。
袁小娥低着头,正卖力地搅动着石磨。
她总觉得这几天像是活在梦里。
爹爹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原本空空如也的米缸和豆袋也满了,就连自己做豆腐的手艺都好像精进了不少,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引得街坊邻里争相购买。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她心中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仿佛这具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就在她晃神之际,几个买豆腐的妇人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那个陈家的公子爷被陛下封为钦差大臣,要去南河郡赈灾了!”
“我的天!听说南河郡的人都快死绝了,饿得都开始吃人了,去那地方不是送死吗?”
“谁说不是呢?不过那位陈大人可是厉害人物,说不定真能成事。”
陈大人……。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正在搅动石磨的袁小娥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动作便停滞了。
下一刻,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从她的灵魂深处苏醒。
袁小娥那双原本清澈中带着些许迷茫的眸子先是变得空洞,随即被一种极致的阴寒与妖冶所取代。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眼神,充满了玩味与漠然。
她缓缓直起身,原本略显佝偻的腰背变得笔挺,周身的气质在刹那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的袁小娥是一朵惹人怜爱的小白花,那么此刻的她便是一株在尸山血海中盛开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血色妖莲。
白璎珞,苏醒了。
“南河郡……钦差?”她朱唇轻启,声音细若蚊吟,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那几个还在议论的妇人只觉得后颈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般,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匆匆付了钱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白璎珞没有理会她们。
她的脑海中,关于南河郡的情报正在飞速闪过。
别人不知道,她这位九幽宗的圣女却是一清二楚。
南河郡的天灾根本就是一场人为操控的大局!
是魔道六宗里,专修魂幡鬼道的戾魂宗搞的鬼。
戾魂宗想要炼制一件法器,需要海量的生魂作为材料。
可如今大陈国泰民安,上哪去找那么多冤魂?
于是他们便设下了这个毒计。
先是用秘法引动天时,造成大旱,再控制郡守李牧隐瞒灾情,任由饥荒蔓延,最终将整个南河郡化作一片人间炼狱,以此来收割他们所需要的材料。
所以陈野此去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灾民和贪官,而是一群早已丧失人性的魔头,以及一个被精心布置了许久的死亡陷阱!
不知为何,一想到陈野可能会死在那些肮脏的魔头手里,她的心中竟涌起了一丝不悦。
就好像自己看中的一件精美玩具,还没等玩够就要被别的熊孩子抢走摔坏一样。
“我的猎物,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染指的。”
白璎珞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