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不是在水中的漂浮，而是像一片羽毛，在虚无的边界飘荡。没有重量，没有方向，只有无边无际的灰白色雾气，偶尔有破碎的光影和扭曲的符号如流星般划过意识的边缘。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空虚与疲惫，仿佛整个灵魂被掏空，只剩下最本源的、微弱的一点灵光在维持着存在。
然后，一点点的，重量感回归。
先是听觉——一种规律而轻微的“嘀嗒”声，像是某种精密的计时器。接着是触觉——身下是略带弹性、支撑良好的表面，周身被一种温润的、带着极淡消毒水气味的气流包裹着。最后是视觉——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但他覆盖着星云的左眼率先挣破了黑暗，冰冷的、分析性的视觉神经开始工作，将模糊的光影转化为清晰的图像。
他看到了透明的弧形舱盖，看到了舱外闪烁的各色指示灯，看到了连接在自己身上、细如发丝的传感器导线。记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逐渐清晰：嘉陵江畔的血战、黑袍神使、强行请神、北极驱邪院的杖刑、还有那最后时刻仿佛窥见的一丝关于祀龙柱的惊人秘密……
这里是少帅阁基地的医疗监护单元。他，裴凡生，还活着。
他尝试活动手指，一阵酸软无力的感觉传来，但控制权确实在缓慢恢复。眉心处那道裂痕传来隐隐的、如同愈合伤口般的微痒，而非之前的灼痛。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肺叶中流转，带着生命维持气溶胶特有的、微甜的氧气味道。
“裴教授！您醒了？” 医疗单元的AI监测系统第一时间检测到他意识活动的剧烈变化，发出了柔和的提示音，同时通知了值班医护人员。
很快，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年医生带着两名助手快步走进来，隔着舱盖观察着他的生命体征数据。“裴执行官，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适？”
裴凡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微微摇了摇头。他用眼神示意，表达了自己想要离开医疗舱的意愿。
医生仔细查看了各项数据，脸上露出惊讶和欣慰交织的表情：“生命体征稳定，神经活性恢复良好，能量侵蚀残留已降至安全阈值以下……这简直是奇迹！不过，裴执行官，我强烈建议您再观察……”
裴凡生用坚定的目光打断了医生的话，再次摇了摇头。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舱盖的开启按钮。时间不等人，祀龙柱的秘密、耶梦加得的威胁、昏迷期间外界的变化……他有太多事情需要立刻确认。
医生与他对视片刻，从那双覆盖着星云的左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只得叹了口气：“好吧，但请您务必配合我们做一个最基础的状态评估，然后需要签署免责协议。”
简短而高效的基础检查后，裴凡生换上了一套备用的便服，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出了医疗单元。拒绝了医护人员搀扶的好意，他扶着冰冷的合金墙壁，稍微适应了一下真实世界的重力感，便朝着核心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隔着实验室厚重的观察窗，他看到了里面的情景。张萌萌坐在主控台前，面前数个光屏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瀑布，她眉头紧锁，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完全沉浸在祀龙柱的能量频谱分析中。唐璐站在她身侧，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操作着辅助仪器进行模拟验证，神情同样专注。
实验室内的气氛紧张而高效，但这却让裴凡生心头升起一个疑问：张萌萌是首席助理，唐璐是特别调查员，她们此刻都全身心扑在研究上，那么，基地的日常运转、外围防线的监控指挥、对耶梦加得残余势力的清剿部署……这些繁杂而重要的事务，现在由谁来负责？
一种微妙的不安感掠过心头。他没有打扰沉浸在研究中的二女，转身，乘坐电梯直达基地的心脏——指挥中心。
合金大门无声滑开。
指挥中心内，巨大的环形主屏幕上，分割显示着蜀中地区的实时卫星地图、各防线节点的监控画面、能量雷达扫描图以及各种数据流。几名操作员在各目的终端前忙碌着，但整个空间的焦点，无疑是站在主控台前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挺拔如山岳的背影，穿着暗色的作战服，肩宽背阔，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散发出一种沉稳如山、不动自威的气场。他正凝神注视着雷达屏幕上几个微弱的光点，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下达指令：
“B7区巡逻队，注意你们三点钟方向，能量残留异常，派无人机抵近侦察。”
“防空阵列保持二级戒备，重点关注低空低速目标。”
“通知后勤组，三号储备库的标准能量单元补充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
这声音，这背影……
裴凡生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昏迷初醒的沙哑和难以置信：“槊叔？您怎么在这里？”
红槊闻声，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削斧劈，眼神锐利如鹰，但在看到裴凡生的瞬间，那锐利稍稍收敛，化作一种沉稳的注视。他对着裴凡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脸上没有任何寒暄或解释的表情，随即又转回身，继续关注屏幕，仿佛裴凡生的出现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手头的指挥工作才是重中之重。
这种沉默而极度专注的态度，凸显出其极强的专业性和可靠性，但也让裴凡生心中那份因自治权被触碰而产生的不适感迅速放大。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内侧那间属于执行官的小办公室门打开了，李老缓步走了出来。他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看到裴凡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料到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怒”。
“醒了？”李老的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感觉如何？气色看起来比躺着的时候好多了。”他不等裴凡生回答，便继续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昏迷这五天，蜀中分部不可一日无主，防线不能松懈，日常运转更不能停摆。是我让红槊暂时代为监管，确保一切井井有条。”
听到这话，裴凡生心中那股不快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强压着身体的虚弱感，挺直了脊梁，目光迎上李老，语气尽量保持冷静和克制，但那份坚持却清晰可辨：“伯父，首先，非常感谢您和槊叔在此危难时刻，对蜀中分部伸出援手，这份情谊，凡生铭记于心。”他先礼后兵，话锋随即一转，变得锐利起来：“但是，伯父，我们之前有言在先，EDC总部尊重并支持蜀中分部的自治权。如今，总部未经我…未经分部现任负责人知晓和同意，直接介入日常指挥核心，这……恐怕不符合我们当初定下的规矩吧？” 他将“规矩”二字咬得格外清晰，显示出对此原则的极端重视，甚至带着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本能抵触。
李老看着裴凡生那副公事公办、甚至隐约带着戒备和质问的神情，脸上那丝“温怒”终于明显了起来。他像是被不懂事的晚辈气到了一样，微微哼了一声，带着些许责备的口吻：“就知道你小子醒来准是这副德行！脑子里整天就装着你那点‘自治’二字，生怕别人抢了你的位置是吧？”
说着，他动作利落地从中山装的内袋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文件纸张特殊，边缘印有防伪波纹，最下方盖着EDC最高理事会的电子认证码和鲜红的物理钢印。李老“唰”地一下将文件展开，直接递到裴凡生眼前，语气斩钉截铁：“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看完再跟我谈规矩！”
裴凡生目光一凝，迅速扫过文件内容。那是一份正式的EDC内部调令，行文严谨，措辞明确：
【EDC最高理事会调令字第XXX号】
主题：关于红槊同志工作调动的决定
内容：经研究决定，即日起，原属EDC山东总部序列、担任高级护卫官职务的红槊同志，调离总部编制。该同志人事及组织关系正式并入EDC蜀中分部。于蜀中分部内部，成立‘特别行动一组’（简称战备一组），红槊同志任该组组长，全面负责分部特种作战、高威胁目标清除及重要目标护卫等任务，直接向分部执行官裴凡生同志汇报。
此令自签署之日起生效。
【下方是签发人签名及印章】
李老看着裴凡生阅读调令，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口吻：“看清楚了吗？红槊现在不是你槊叔，是你们蜀中分部战备一组的组长！ 他的关系、他的职责，全都划归到你裴凡生的麾下！蜀中分部能够从总部序列中获得更大的自主权，这是总部对你的信任，也是为了更好地应对此地复杂局面的特殊安排！老夫处处为你着想，给你送来这么一员能独当一面的悍将，是让你如虎添翼，是来帮你的！你倒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怀疑老夫要‘鸠占鹊巢’？你小子，真是……真是欠收拾！”
裴凡生逐字逐句看完调令，确认了印章和签名的真实性，心中的疑虑和抵触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惭愧和暖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多么敏感和小家子气。李老此举，非但没有削弱他的自治权，反而是极大地加强了他的实力，给了他最需要的、绝对可靠的顶尖战力支持！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脸上露出诚恳的歉疚，向着李老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伯父，是我错了！是我思虑不周，心胸狭隘，误解了您的深意和良苦用心！我向您郑重道歉！谢谢伯父！” 这一声道歉和感谢，说得真心实意，再无半分芥蒂。
李老见他认错态度诚恳，脸上的“温怒”这才消散，哼了一声，算是揭过此事。但裴凡生松了口气的同时，另一个担忧立刻浮现：红槊一直是李老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几乎形影不离，如今被正式调来蜀中，那李老自身的安全……
他刚想开口询问，李老却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出声之前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李老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既有对红槊能力的骄傲，也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考量：“你是不是又想问，红槊调来了蜀中，谁來负责我这个老头子的安全？”
裴凡生点了点头。
李老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睥睨天下的绝对自信：“红槊这小子，跟在我身边这些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我是看在眼里的。但他的本事，绝不仅仅是一个护卫。让他一直守着我，是大材小用，埋没了他的才华和潜力。蜀中这里，局面复杂，强敌环伺，正是需要他这种定海神针般的人物，也需要更广阔的战场让他尽情施展。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成为你最坚实的臂膀。”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深邃光芒，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老夫我的安全？呵……普天之下，能动得了我，或者说，能近我身三尺之内者，屈指可数，绝超不过一掌之数。这点自保之力，老夫还是有的。还用不着你这个小家伙来瞎操心。”
最后，李老神色一正，看着裴凡生，语重心长地说：“好了，看你刚才那副警惕的样子，要不是念在你昏迷初醒，又是一心为公，担心分部的独立性，老夫真想替你那远在海外、鞭长莫及的父亲，好好抽你两下，让你醒醒脑子！现在，既然你已苏醒，身体也无大碍，分部的权责交接也已明确，红槊正式归你调遣，老夫在这里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总部那边还有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就不多留了。”
说罢，李老不再多言，示意红槊继续他的工作，然后便迈步朝指挥中心外走去。裴凡生和已经接受新身份的红槊一同，将李老送至基地出口。临上车前，李老只是用力拍了拍裴凡生的肩膀，又对红槊投去一个信任和期许的眼神，便钻进了等候的越野车，车辆很快启动，消失在基地外的山林通道中。
送别李老，裴凡生没有立刻返回指挥室接手工作，也没有去实验室了解研究进展，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他那间简洁却设施齐全的个人休息室。他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彻底消化苏醒后这一连串的信息冲击和情绪波动。
他靠在柔软的沙发上，闭上双眼，任由疲惫感蔓延开来。脑海中，信息碎片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祀龙柱跨越千年的秘辛、耶梦加得掌控四根柱子的巨大威胁、龙门与化龙池那近乎神话的终极目标、李老深谋远虑的布局与亲情的重量、红槊这员虎将的加入……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心头，但与此同时，前行的道路似乎也因红槊的加入而清晰、坚实了几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微妙的感觉萦绕不去。在昏迷的最深处，在那无尽的杖刑与黑暗之后，他似乎做了一个极其短暂、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种感觉，仿佛他的意识曾与那冰冷诡异的祀龙柱，有过一次超越物理距离、难以言喻的短暂接触，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却又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潜意识里。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覆盖着星云的左眼，视觉敏锐度似乎提升了一个档次，对周围环境中细微的能量流动、甚至是一些以前难以察觉的微观信息，都有了更清晰的捕捉能力。那场令人绝望的神魂杖刑，在带来极致痛苦的同时，似乎也像一场残酷的淬火，意外地锤炼了他的某些感知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