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车在朗廷酒店门口停下。
唐阁餐厅在三楼。
电梯门开,走廊尽头是黑色实木门框,门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迎宾。
刘志学推门进去。
阿鸣跟在后面,手不知道该放哪,一会儿插兜,一会儿又拿出来。
墙上挂着水墨画,地上铺的是深色地毯,脚踩上去没声音。
靠窗的位置能看到维多利亚港,正午的阳光把海面照得发白。
服务员带他们进包厢。
包厢里的圆桌是花梨木的,餐具摆得整齐,每个盘子边缘都印着金色的店徽。
墙上挂了幅字,阿鸣不认识,但看笔画就知道值钱。
杨鸣已经坐在里面。
阿鸣站在门口,愣了两秒。
他见过很多大哥。
南城那些,要么满脸横肉,要么瘦得像猴,抽烟的时候手指发黄,说话的时候嗓门大得能掀房顶。
眼前这个不一样。
身着深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坐得很随意但不散漫。
脸上没有疤,也没有纹身露出来。
他正在看菜单,目光平静。
阿鸣突然想起南城道上的那些传闻。
有人说“鸣哥”脸上全是疤,因为十几年前挨了刀,缝了几十针。
有人说他身上纹了十二条龙,每条代表一个仇人的命。
还有人说他脖子被枪打过,声音都变了,说话像破风箱。
可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
更像电视剧里那种老板。
温文尔雅,面相端正,坐在那不说话都让人不敢大声。
“坐。”杨鸣抬眼,看了他们一眼。
阿鸣赶紧进去,拉开椅子坐下。
刘志学在他旁边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阿鸣端起杯子,手有点抖,茶水晃了两下差点洒出来。
他赶紧放下,又觉得不喝不礼貌,又端起来,喝了一小口。
杨鸣没看他,在和服务员点菜。
“虾饺、烧卖、叉烧包,再来一份排骨。”他顿了顿,“你们想吃什么?”
刘志学:“鸣哥,都行。”
杨鸣看向阿鸣:“你呢?”
阿鸣摇头,声音很小:“我也都行。”
杨鸣又点了几个菜,服务员退出去,包厢安静下来。
阿鸣坐得笔直,目光不知道往哪放。
他盯着桌上的筷子,又觉得不对,抬头看窗外,又怕显得不尊重,最后干脆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他手心全是汗。
对于“杨鸣”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不仅因为他也叫这个名字,更因为这个名字在南城代表的分量。
十几年前,南城黑道有几个名字是绕不过去的:杨鸣、老五、狄明、朗安。
他那时候还在上初中,就听人说过杨鸣的事。
有人说他手底下几百号人,南城一半的生意都归他管。
后来杨鸣不做了,南城换了天。
但道上的人提起他,还是要客客气气叫一声“鸣哥”。
阿鸣因为自己也叫这个名字,没少惹麻烦。
他十八九岁开始在道上混,给大哥跑腿,收账,偶尔打打架。
有一次去收账,对方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杨鸣。
对方以为他在装大,直接给了他两耳光,说:“你也配叫杨鸣?”
从那以后,他很少说自己真名。
别人都叫他“小明”,他也习惯了。
他甚至想过改名,但改名要跑手续,他懒得折腾,就一直拖着。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真的杨鸣!
而且是这种场合。
菜上来了。
虾饺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虾仁,烧卖顶上点了一粒蟹黄,叉烧包掰开,里面的肉汁还在冒热气。
杨鸣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饺。
刘志学也开始吃。
阿鸣看着桌上的菜,没动。
他不饿,或者说太紧张了,根本吃不下。
他想着等会要说什么,又怕说错话,脑子里乱成一团。
杨鸣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看向他。
“你怎么不吃?”
阿鸣一愣,赶紧坐直身子:“鸣哥……我……”
杨鸣笑了笑:“先吃饱。吃饱一会我还有事情要和你谈。”
阿鸣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烧卖。
他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
嘴里嚼着,但根本不知道在嚼什么。
他看了眼杨鸣,对方正在喝茶,神情很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阿鸣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他实在吃不下。
……
吃完饭,三人离开餐厅。
车开了十几分钟,停在旺角一栋旧楼下。
弥敦道旁边的小巷,楼龄三十多年,外墙斑驳,空调外机挂得歪歪扭扭。
刘志学带路,上了楼。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门上挂着牌子:黑底金字,写着“众兴公司”。
推门进去,里面四十多平,还能闻到油漆味。
办公桌、沙发、文件柜都是新的,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看着像是为了撑场面。
杨鸣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阿鸣跟进去,刘志学关上门,出去了。
……
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
阿鸣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坐哪。
杨鸣坐在办公桌后面,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阿鸣坐下,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杨鸣看着他,没说话。
阿鸣被看得不自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杨鸣开口了。
他说了很多。
阿鸣听着,一开始还能跟上,后来脑子就跟不上了。
他只记住了几个词:公司、股份、签字、配合。
他不太懂,但他知道这很重要。
杨鸣说得很慢,很清楚,偶尔停下来,问他:“明白吗?”
阿鸣点头。
其实他不太明白,但他不敢说。
杨鸣又说了一会,最后问他:“你愿意吗?”
阿鸣愣了两秒,点头:“愿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答应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
几个小时后,办公室里只剩阿鸣一个人。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的墙,眼神有些涣散。
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的对话,但很多内容已经模糊了。
他只记得杨鸣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家里人,我会安排。”
家里人。
外婆。
他想起外婆。
七十多岁了,腿脚不好,一个人住在南城老城区的筒子楼里。
他想让外婆过得好一点,想让她搬出筒子楼,住个有电梯的房子。
但他没本事,没钱,只能在道上混,今天有饭吃明天没饭吃。
现在,杨鸣说会安排。
他不知道杨鸣会怎么安排,但他信。
刘志学推门进来。
阿鸣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刘志学走到沙发对面坐下,点了根烟:“想什么呢?”
阿鸣摇头:“没什么。”
刘志学没说话,抽着烟。
阿鸣坐了一会,突然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走到刘志学面前,停了两秒,然后跪下了。
刘志学愣住。
烟夹在手里,没动,看着他。
阿鸣跪得很直,双手撑在地上,头低着。
“你这是干什么?”刘志学皱眉,伸手去扶他。
阿鸣不起来,抬头看着他:“志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刘志学看着他,没说话。
阿鸣的眼眶有点红:“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刘志学叹了口气,把烟掐了:“你说。”
阿鸣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哽:“我外婆就我一个亲人。我要是……我要是不在了,她就没人管了。”
他停了停,看着刘志学:“志哥,你能不能,每个月帮我去看看她?就看看她,给她带点东西,跟她说说话。”
刘志学看着他,没动。
阿鸣继续说:“我知道你忙。但我……我没办法了……我就这一个亲人,志哥,你答应我。”
刘志学沉默了几秒,点头:“好,我答应你。”
阿鸣愣了愣,然后磕了个头。
额头碰到地板,发出闷响。
他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抖:“谢谢志哥。”
刘志学扶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