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杨刚走进刮痧馆,率先看见孟以冬,那个短头发的纹身女孩,声线低沉,他和李映桥重逢那晚,听她说话以为是个男生。她这会儿正坐在柜台后面目不转睛地玩消消乐,目光瞥见他,懒洋洋地抬起下巴朝楼梯口一指,提醒说:“老板在楼上收拾东西,梁老师也在。”
俞津杨道了谢便转身上楼。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听见二楼房间里传来梁梅的声音:“所以你才对李映桥从小就没什么要求?”
“不敢有。我和她爸爸是在我跑运输的时候认识,那时候是冲动,”李姝莉嘴里似乎还叼着烟,深吸了口气,短暂的沉默后说,“我连他的身家背景一点都不了解,后来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我有想过要打掉,那时候我还在吃双相的药,怕孩子生下来不健康。那时候做了产检,没查出问题。我离过两次婚,没打算再结,想着能有个自己的小孩也挺好。桥桥其实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李焱,我那时候希望她像火苗一样生生不息。”
“那怎么不直接叫李火苗。”梁梅想当然说。
“……”
静默片刻,李姝莉大概是翻了个白眼,也可能是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亏你还是个语文老师呢。”
“你少抽两口烟。”过了会儿,梁梅声音又起,“你是怎么发现桥桥的问题?”
“生完回去跑长途,就把桥桥寄养在我爸妈那里,定期回去一趟,后来有一次,回去发现,桥桥身上总是有伤。”李姝莉略有哽咽,“我爸说是她自己摔的,桥桥从小就比较好动,那时候体征还不太明显,乡下的医生也说没什么问题,小孩子磕磕碰碰很正常,但是桥桥那时候手臂上和肩膀上都是那种很长的勒痕,我有一次假装没走,躲在门口看,才知道我爸嫌她太好动了,为了能安心打牌,就把她用绳子捆在椅子上。”
“贱不贱啊。”梁梅难得骂得难听,丝毫不顾及对方的亲缘关系。
俞津杨停在门口,手却不自觉攥紧了。
李姝莉声音没带什么情绪:“我后来和他们分家,把户口挪了出来,直到我爸去世,才让桥桥回去看看外婆。那时候乡下条件不好,卫生所的医生一直说小孩子好动很正常,但和桥桥说话真的很吃力,她注意力没办法集中的,经常你讲东,她看西,上一秒在穿袜子,袜子都没套进去一只,下一秒就不知道从哪儿抓来一顶帽子,学动画片里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有时候一天就重复一件事。我后来带她去城里做检查,4岁的时候,医生给了初步诊断,六岁才确诊的,是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
俞津杨想到高中。很多时候,她盯着他会走神,她连看柯南的时候,都会走神,她曾跟他说,她很羡慕妙嘉画画时的专注力,能安安静静坐在那一下午都不动弹。
那时他以为她只是玩心重,不专心,却从没想过,李映桥的好动其实在身边都少见。
“她自己其实都不知道。”李姝莉继续说,“长大后,她一直对这件事有记忆,问我小时候吃的什么药,我都极力否认,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也怕别人再次把她当作异类孤立她。我以前挺烦你的,我知道桥桥的情况,她要考上潭中,要考上大学,别说跟俞津杨妙嘉他们比,就是比正常人都要付出好几倍的努力,因为她就算干预好了,注意力也比不上正常人。其实高中那三年,她很痛苦,问过我很多次,小时候的事。又怕让你失望,最后还是憋回去,因为那份工资让你失去了工作,她一直觉得是我们欠你的。”
梁梅哽住,声音里有少见的错愕:“那你当初怎么不跟我说清楚呢,还花钱给她买潭中,我以为你心里也知道读书很重要。”
“我有一万个理由阻止,也有一个理由不阻止,”李姝莉说,“那就是只要桥桥高兴,她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比和我在农贸市场生活的时候要开心,她和我性格上有点不一样,她喜欢热闹,需要朋友。以前在乡下的托儿所,那时候对多动症普及的不够全面,听见是精神系统先天发育不好的疾病,就把她当成了精神病,所以她在托儿所都是被老师隔离开来,我必须要提早半小时去接她,不然等其他家长来了发现桥桥在班里,就会一直投诉,直到我们换托儿所。”
俞津杨靠在墙上,忍不住仰头闭了闭眼,睫毛微微发颤,喉结遏制不住似的滚了又滚,寂静的楼道里,只有他极力压抑的吸气声,胸口隐隐喘不上来气,憋得发痛。
他无法想象,高中那几年李映桥是怎么过的,她需要很努力克服自己基因里的缺陷,才能坐在那写完一张卷子,而她却写完了摞起来比她人还高的所有卷子,在他和梁梅毫不知情、却比对其他人更严格的督促下。
他下意识去掏手机,对话界面只剩下一连串“对方已撤回一条信息”的提示条,和她最后发来一个“乖巧”的不敢惹事小猫表情包。
“阿南……”房间内,梁梅忽然说了个从没在他们这个生活圈里出现过的名字。
俞津杨把手机揣进兜里,继续往下听,李姝莉很快打断说:“不要说他了,等桥桥回来再问问吧,如果她想知道,我会让她找你们。”
梁梅嗯了声,“行,那我先走了。”
俞津杨没想到,梁梅走得这么突兀,而且她脚步悄无声息,和从前在学校当班主任时一样的鬼魅。话音刚落下,房门就被人拉开——
俞津杨没来得及躲,仓促别过脸,措手不及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一双眼睛通红,罕见地带着低沉的沙哑,显然刚哭过。
“……梁老师。”
梁梅心里也分明,俞津杨对李映桥的感情,她心痛万分,俞津杨自然没好哪里去。她没讲话,微微颔首,就从他身边笔直地走了,剩下的,李姝莉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她不能多说一个字。
二楼的房间是vip按摩单间。
李姝莉正在收拾刚才梁梅坐过的按摩床,从刚才走廊里传来一时的语塞,大概也知道俞津杨多少听见了,于是头也不回地边整理边开口说:“桥桥爸爸是谭老师的学生,梁梅这趟回来才知道的。当年有一份抚恤金发放给谭老师,对方联系到胡正,才知道谭老师已经去世,胡正也才知道谭老师有个学生去做了卧底。我昨天在烈士陵园遇到他们,他们也才知道,这个人是桥桥爸爸。梁梅刚刚给我送照片过来让我确认。”
其实当年胡正和梁梅接到肖波电话时,他们也不确定这个人是谁,当时孤儿院太多人,他们狐朋狗友也不少,谭秀筠更是桃李满天下。
梁梅和胡正他们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这么正得发邪的事情,应该不可能跟他们身边的人沾边。
如果不是谭秀筠硬生生把他们几个领上正途,极有可能他们全都已经成为劳改犯预备役。
所以他们几个当时推测那个牺牲的卧底警察应该是谭老师退休前在实验中学执教时根正苗红的尖子生。
他们压根没想到,这个人是周之南,是那个在孤儿院总被欺负、却一声不吭;总是缩在角落里、连话都讲不利索的小阿南。
翌日,天空晴朗,下着太阳雨,雨水把天地串在一起,世界似乎密不可分。
梁梅三人去了谭秀筠的墓地,她拾级而上,凭着记忆找到那块墓碑,石碑上的照片,女人眉眼依旧严肃,带着湖水的波澜不惊,只是经年的风吹日晒,照片似乎有些褪色。
一晃八年,八年没来了,谭秀筠好像真的要随着这褪色的照片,逐渐在她的脑海里淡去,连面容都模糊了。
谭秀筠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梁梅忘了。
她问朱小亮:“你觉得谭秀筠的照片有褪色吗?”
朱小亮认真看了眼:“没有啊。”
你看,谭秀筠,是我真的开始忘记你了。
梁梅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她的面容再次牢牢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许久,在冷风中,她扯起干涸皲裂的嘴唇说:“谭秀筠,阿南当卧底警,牺牲了。说出去真的没人信,那个总躲在你后面才敢大声说话的小阿南,竟然是缉毒警,胡正在网上看到说,很多缉毒警牺牲的时候身上的骨头都拼不齐……阿南本来就拼不齐,不然也不会被扔到孤儿院了。”
07
北京没有下雨,只是天气有点阴。
李映桥一早到公司,许渠语把她叫去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对她这次父亲的追悼会,提出新的方案,她工作节奏一向很快,李映桥一刻分神都不行:“您说。”
许渠语说:“我还是决定让我父亲和彩虹羑里的遇难者一起开追悼会,借这个机会,再次对这件事做出道歉和补偿。”
李映桥听明白了,许渠语只是通知,不是商议。
她是执行层,“好,明白了。”
许渠语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也是一愣:“Micheal昨晚在电话里对这件事态度很激烈,他最后持保留意见。我以为你和他的态度一致。我知道Micheal的意思,他认为这对品牌部是一次挑战,是他低估你的能力,还是我高估他的情绪管理?”
李映桥笑了声,“没事,我会安排,这件事如果是许俊飞提出的,我也持保留意见,既然是你的意思,我相信你是真心做出补偿,只是在补偿的基础上,可以试图挽回品牌的影响力,这点上我不反对,只要目的正确,结局会为我们的手段辩护。反正现在Convey没好人,你做的再好别人还是认为你目的不纯。”
在许渠语深思熟虑的这个方案里,真正被牺牲的只有她的父亲。
许渠语说:“让Convey盛大灿烂是他毕生的梦想,我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我相信他会谅解的,毕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李映桥微微一愣,手机响起,“李小姐,你的外卖在外卖柜,麻烦下楼拿一下。”
她点的早餐到了,她挂掉电话,对许渠语说:“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先做预案,晚点发你。”
许渠语抬头瞥她,看了眼她手上的戒指:“最近状态不错,你比Micheal情绪管理要到位,Micheal这次回来感觉情绪管理很差,他昨晚在电话里骂脏话。他在丰潭经历过什么?”
李映桥眼睛也不眨说:“在我办公室被野猪拱了。”
许渠语震惊:“你办公室为什么会有野猪?”
李映桥说:“乡下嘛,可能搞人才引进的时候搞劈叉了。”
许渠语没听懂,但火速判断这应该是工伤:“理解,让他去申请工伤补贴。”
李映桥下楼拿早餐的时候,张宗谐正好和她错身而过,被财务叫住,甩了张单子给他,“Micheal,这张《野生动物碰撞意外险》申请单填一下,许总说今天马上走特批。”
张宗谐:“……”
开什么玩笑,这么个边缘法是吧?要把他发配到非洲去了。
靠!许渠语!
李映桥日行一善,心情倍好。下楼拿早餐都比往常要轻快点,今天从早上起床就格外顺利,好似一切都在为晚上见到人而准备情绪,此刻看着大楼外北京雾蒙蒙的天,都格外清透。
她刚来北京那年,哪哪都陌生,那时候凭着一股牛劲和对世界的好奇,就什么也不管,有学就习,有班就上,卯这劲儿往前冲。很少有闲下来看周遭景致的心情,可奇怪的是,就算不看,这么些年下来,她对周遭也了如指掌,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她在想,她对俞津杨好像也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陪伴中她开始熟悉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往往要让她特别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总是容易分心。反而是俞津杨润物细无声的陪伴,在她每次看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好像总是在等着她。
高中在梁梅家补习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总是猝不及防地撞上,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各自别开,有时候他会冷淡提醒,李映桥,专心点。
李映桥不服气哼一声说:你也不专心,老看我干嘛?
朱小亮这个数学脑,这个时候他会帮俞津杨说话:别看他在看你,他心里其实在算数学题。
李映桥哦了声,有些失落。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心里那股闷闷、沉甸甸的失落感,原来叫喜欢。
李映桥输入取件码,从外卖柜拿出早餐,忽而听见旁边的广场上一阵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尖叫。公司大楼对面是个小公园,附近有个少年宫,林荫丛密,每天这个点都有一群半大的小孩在那练舞,舞种繁多,她偶尔会留意几个练breaking的b-boy,年纪都很小,旁边还有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在栏杆上滑滑板,拍些短视频,穿着打扮都很时髦,
她闻声不经意瞥过去,然而就看见一个本该七点以后才出现在北京的身影,在清冽的日光下,一颦一笑都是少见的阳光,好像初出茅庐不久的大学生,眉眼干净又清爽。
这会儿正和一个七八岁小孩在battle,那男孩不甘示弱,像颗小炮弹在地上卖力地打滚,落叶都被他卷起。
“来啊!”男孩挑衅。
俞津杨这会儿身上就一件黑色卫衣,羽绒服外套被随手扔在行李箱上,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仿佛来北京卖艺。
人半瘫在地上,只勉强地曲起一条腿,胳膊懒散地搭在膝盖上,笑了又笑是真累了,声音有些彻夜没睡地沙哑:“认输,行了吧。”
小孩对他比手势:“哥哥,你弱爆了。”
俞津杨目光瞥见马路对面过来一个人,手上拿着肯德基的外卖袋子,他直接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径直盯着人流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手都没用上撑,声音恢复清冷:“有事,走了,刚刚那招你想学的话,到WG基地找我。”
“靠,你专业的!!!”小孩怒吼。
晚上。
公寓门蓦然被人推开,门还没彻底打开,两人目光一对上,就贴到一起,热火朝天地接着吻进了屋。
第一次在沙发上,因为是俞津杨的公寓,游晓矾签在合同里给他租的——
没找到卧室在哪。